正文 第十六章(3 / 3)

與狂暴的呼喊相反的是阿爾圖爾虛弱的動作,那猶豫不定的手指不知是想繼續推入刀柄還是就此攪動。然而洛倫佐卻出乎意料的放棄了抵擋,抽開手猛地扼向對方的咽喉。

並非不知道這種反應是極不理智的錯誤,可是比起加之於肉體的凶器,更讓洛倫佐無法忍受的是對方醜惡的叫囂。那是一種近乎自暴自棄的焦灼衝動——必須阻止他說下去,雖然阿爾圖爾未必知道自己在這裏的真正原因,雖然這狂叫未必能穿透堅硬的石牆傳到皇帝耳中,但洛倫佐再也不想聽見這卑微而卑鄙的可憐蟲發出半點聲音,哪怕這代價是賠上自己的性命,兩敗俱傷,玉石俱焚!

梅加德家主的動作一下子拉進了自身與阿爾圖爾之間的距離,帶動那尚未被鬆開的刀刃更深的刺入他腹部,洛倫佐端麗的眉頭痙攣了一下,但指間的鉗製卻數倍的增強,阿爾圖爾的喉嚨裏頓時發出溺水般的咯咯聲。雖然生命對於自己而言即將成為泡影,但被死的恐懼和生的欲念催迫著的少壯派主教顯然還不願意放棄最後的掙紮,他像攫住行將煙消雲散的前程一樣,猛地將手中僅剩的東西拉向懷中。於是刀刃排開肌肉執拗的抵抗,一下子離開了洛倫佐的身體。

伴著瞬間的窒息感,洛倫佐感到生氣像決堤的洪水般,從那小小的傷口奔湧出自己的軀殼,也就在這一刹那,阿爾圖爾的頸骨發出沉悶的喀噠聲,軟軟的垂向一邊。

最後一縷火光與阿爾圖爾暴突的眼球和沁著血痕的嘴角一起,慢慢被黑暗吞噬。丟開沙袋般沉重的屍體,無力感一下子浸透了洛倫佐全身。他支持不住地後退幾步靠在石壁上,寒冷伴著淺而短促的喘息降臨了。雖然預感到不斷逼近的是死神無法阻遏的腳步,洛倫佐仍舊沒有忘記自己此行的目的:“必須快點……鉸鏈……門的鉸鏈在哪裏……好極了,就是這兒……”

給予最初的動力後,獸之門鉸鏈緩緩轉動,沉重的門閂被吊了起來。幾乎與此同時,昏暗中傳來粗啞的驚呼聲:“洛倫佐大人,是你嗎洛倫佐大人,我聽見你的聲音了!”

雖然那不再是泉流般清潤的美聲,但守禮到了疏離程度的態度卻是神跡之子特有的——雖然養父子關係已經維持了五年,但直到今天他都不習慣稱呼洛倫佐為父親。兩人份的腳步聲很快回蕩在黑暗狹窄空間裏,因為能見度的關係,原來就不夠敏銳的尤利爾根本沒有發現在陰暗角落裏蜷成一團的昔日學友的屍體,隻是一味的呼喚著“洛倫佐大人”。

“我在這裏,孩子。”一手裹緊織金的漆黑大氅,一手潛進衣褶下按住不斷滲血的傷口,洛倫佐靠在門牆上深深地吸了口氣,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起來沒有任何異狀,但無法遮掩的腥味卻伴著言語傳遍了整個口腔。

“洛倫佐,這……”墨迪低沉的回應隨即響起,那語調充滿了驚訝與擔心——雖然並沒有引起尤利爾的注意,但一絲血的味道都瞞不過這身經百煉的北國戰士。

“快帶尤利爾走吧,殿下!”洛倫佐迅速截住著話頭阻止墨迪繼續追問,“外麵有船,船頭有梅加德家徽的那個!”

沉默的須臾過後,墨迪發出心照不宣的咋舌聲:“保重了,洛倫佐。”說著他一把攬住尤利爾肩頭走向門口,可是少年卻慌亂的摸索著胸的銀鏈扭轉身體:“洛倫佐大人,梅加德家徽指環……”

“不用還給我,孩子,你已經自由了。”洛倫佐無可奈何的苦笑起來,“也讓我從梅加德的……”

墨迪推開沉重門扉的聲音淹沒了洛倫佐低吟的語尾,凜冽的冬日天光霎時奔湧進室內,逃亡者的身影瞬間沉入光線之中,唯有尤利爾的聲音還真切的殘留著:“父親大人,謝謝你,父親……”

可是洛倫佐看見的卻隻有一點一點侵蝕著視野的冰涼而濃稠的黑暗。“……父親嗎?”他無可奈何的輕笑起來,但這小小的動作卻牽動傷處,令大量的鮮血猛地從口中湧出。再也無力支撐的大陸第一貴族緩緩滑坐下來,在身後的石壁上留下一道清晰的暗紅痕跡。

“居然栽在那種垃圾手裏……到頭來,我還是一個沉不住氣的家夥……”洛倫佐苦笑著緩緩取出藏在大氅下按住傷口的手,指尖早已被猩紅的液體浸透了。

“原來再肮髒的血,也是紅的……”浮現在優雅安閑的麵孔上的笑容越來越虛無,包圍一切的暗與冷之中,洛倫佐緩緩的合上蒼白而單薄的眼瞼,無意識的抬起的沉重指尖,朝向那一直不斷追尋著,卻又逃避著;一直想要抹煞,卻又在內心深處妄想著得到溫暖擁抱的遙遠幻象,“謝謝,謝謝你……父親……”

如同深呼吸一般巨大而溫柔的起伏裏,尤利爾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薄暗的木造天花板,沒有風的室內,懸掛在床邊的衣帶以一種舒緩的節奏蕩漾著。

還殘留著睡眠餘韻的大腦隔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這是海水的波動,船……應該已經駛入大海了。

獸之門外冷清的運河碼頭上,墨迪一眼就看見了這艘混在船隊中占據優先出入泊位的單桅小型帆船,因為那輕巧結實的船頭上梅加德族徽正熠熠生輝。幾乎沒遇見什麼抵抗兩人便登上甲板抽開纜索,趁著奔湧而去的激流,瞬間將巍峨的圓形鬥獸場遠遠拋在身後。不久後兩人便確定了這裝備精良的航海工具的確是洛倫佐精心準備的,連儲存的物資都足夠數天的航程使用。

揉了揉還有些酸澀的眼角,尤利爾起身披上搭在一旁的粗布長袍,習慣性的梳理長發,觸手處卻空空如也——習慣要十九年才能變成自然,可舍棄隻是一瞬間的事。當年輕的獅子王拉住長發阻止自己到墨迪身邊去的時候,當信仰的標誌成為夢想的束縛的時候,自己的親手將它割斷了,沒有一絲遲疑猶豫。

想到這裏尤利爾唇角浮現出意義不明的微笑,他順手取下衣架上的袍子走出船艙。門扉開啟的那一刹那,狂風卷著淡淡的白霧呼嘯著衝進室內。少年一邊抱緊衣物阻擋寒氣,一邊拂開煙靄走上甲板。放眼望去,整艘船就像沉在牛奶罐底一樣,被包圍在大片白茫茫的濃稠霧氣之中,不要說遠眺的景致,就連身處甲板上也隻能依稀窺見船身的輪廓。

“霞霧之海……”尤利爾緩緩念出了航海禁地的名稱。傳說中這片帝國北疆近海被沉睡的魔女守護,終年無風濃霧不散,孳生著各種各樣的鬼魅,許多航船一不小心誤入這片海域後就迷失了蹤跡,變成行蹤飄忽的幽靈船。於是連最老練的水手都對這片禁區敬而遠之,決不涉足。

禁忌也好什麼也好,沒什麼可怕的,如果碰上幽靈和妖怪,那就像在鬥獸場上衝開一切攔截阻礙那樣驅散他們!尤利爾將麵孔埋在厚實的外衣中,無聲地笑了起來,同時加快了跑向船尾舵台的腳步。

迷離的霧靄繚繞在高大背影周圍,屹立於舵盤前的身姿甚至和尤利爾入睡前看見的一般無二,在他因沉眠而空白的這段時間裏,墨迪一直如磐石般默默守護著船的航向。感覺到少年靠近,這曾經無數次參與過海上征伐的老練水手並沒有回過頭來:“你終於醒了啊,睡了一天一夜,我還以為你被這片海的魔女帶走了呢。”

一天一夜這麼久嗎?剛上船時的記憶依稀浮現在尤利爾腦際,當墨迪以難以想象的嫻熟操縱舵盤駕馭船隻的時候,自己則代替不能離開舵台的他察看船艙各處,同時盡可能了解航海的最起碼常識,然後學著手忙腳亂的升帆,嚐試著做出並不那麼美味可口的飯菜,直到脫力的疲乏感崩塌般地襲來。船上的這幾天裏,身體時常處於綁縛般的勞頓之中,可尤利爾的靈魂卻從未感到過如此的鮮活充實。

雖說學到的東西實在有限,但尤利爾也是船上不可或缺的一員了,他將棉袍披在墨迪的肩頭:“對不起,讓你一個人那麼辛苦,我馬上就去做飯……”

“暫時不用,你過來。”墨迪示意旅伴站到自己身邊,他的態度稍稍有些僵硬,與少年重逢之後,不知為何他的話明顯少了下來。

“不是說霞霧之海根本沒有風嗎?”尤利爾壓住被海風吹亂的鬢發,深深的呼吸著腥鹹的空氣——抬頭望去,雖然被霧隱沒,但依然可以看出輕巧的主帆正被無形的氣流漲滿,如同海鳥乘風破浪的盈盈羽翼。

“炎龍的息吹。”墨迪沒頭沒腦的回答著,凝視前方揚了揚下巴。尤利爾順著指示定睛看過去,船頭朝向之處,氤氳飄蕩的白霧中央竟隱隱約約的浮現出一道薄弱的罅隙,剛開始少年以為隻是被海霧玩弄的小小把戲欺騙了眼睛,可是縹緲的煙靄雖然變幻不定,這狹路卻非但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鮮明。

“這是風的通道嗎?真的好像巨龍的呼吸一樣!”尤利爾驚訝地踮起腳尖遠眺著,“‘炎龍的息吹’,為什麼從來沒有聽人提起過?”

“因為是秘密——父親從我生父那裏得到的秘密。”雖然在解釋,但墨迪的語調更像是自言自語,“父親帶我走過這條海路。冬季的霞霧之海無風區的中央有一股來自南方大海的洋流,這股暖流以及它帶來的風被稱為‘炎龍的息吹’,它會溫柔的推送著船隻,一直朝向北方。”

這裏所說的“父親”應當就是獅子王列奧吧,提及這殺死他生父同時又撫養他長大的至仇與至親,墨迪的語調裏卻隻有無盡的追憶。尤利爾不想去觸及深埋在對方心底的思念,他環顧四周:“一片白霧裏是怎麼找到‘炎龍的息吹’的呢?”

“靠羅盤。”墨迪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圓形物體,頭也不回的遞往尤利爾的方向,水晶罩下一支紅白兩色的細針不斷在描著陌生符號的圓盤麵上晃動。少年瞥了一眼便知道那正是公主在鬥獸前夜暗中交給自己的東西,但至今也不明白它的用途。

“這是龍獸國的東西,又叫司南。”墨迪低沉的笑了起來,帶動他寬闊的肩背,“這種指示方向的工具讓東方旅行者可以獨自一人周遊天下。可龍獸國人的羅盤是片刻不離身的,你又是從誰手上弄到的,是那個‘親切’的浮士德吧?”

公主持有的龍獸國司南,原本應當是屬於浮士德的東西吧。它究竟是如何輾轉來到自己手中的,尤利爾已不想再去追究和解釋,他黯然的低下眼眸:“它的主人不需要它了,因為前往天國的道路沒有歧途。”

“那個術士死了!這下皇姊恐怕也凶多吉少……所以當時萊奧納多慌成那個樣子!”看到尤利爾緩緩的點了點頭給出肯定的答案,墨迪怒不可遏的咆哮起來,“這個混小子,他要做出多少無可挽回的事才甘心!連洛……”

說到這裏北國戰士突然發出低沉的咋舌聲,咽下了後半句——在獸之門前遇見洛倫佐時,墨迪早已清晰地窺見了盤踞在他身上的死影,可是當時梅加德家主厲聲阻止說出這個事實,也許他並不希望養子知道自己行將走到生命盡頭,不希望在那本應被守護的心裏縛上新的牽掛,刻下新的傷痕……

並沒有注意到對方欲言又止,尤利爾隻是感歎雖然麵對著凶殘暴烈的赤岩龍,細微的疏忽都會帶來滅頂之災,但墨迪依然敏銳地搜集著周圍發生的點滴跡象。他輕輕的搖了搖頭揮散心頭湧起的淒愴,但卻不能平複顫抖的哽咽:“那時候,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說自己很幸福,因為得到了最想要的東西,她還鼓勵我——要幸福,一定要幸福!”

小小的沉默的楔子打進了並肩而立的兩個人之間,片刻後海霧裏回蕩著墨迪的低語,那聲音裏多少有幾分困惑的味道:“這樣就是幸福嗎?為什麼大家都一樣,總是為了愛而丟掉最重要的東西——勞麗達也是,你也是。”

這一瞬間,尤利爾條件反射地捂住了咽喉。這是在說那曾清潤而官能如玉壺中蜂蜜般的聲音嗎,還是在說代表柔韌而堅定的信仰的輝煌長發?的確,對於自己而言這些一直都比生命更珍貴——曾被墨迪讚賞過得前者,為平和暗淡的生涯帶來了最初一絲得意;而象征著神職者價值和責任的後者,一直承載著自己不為人知的微小的自尊與驕傲。

可是如今,這二者,曾以為即使犧牲生命也要捍衛的這二者,都已經不複存在了。正如鳥兒被剝奪了那少得可憐的飾羽,此刻站在這裏的是沒有任何附加值的、並不美好但卻純粹的自己。

“你是為了我吧。”並不等少年回答,墨迪沉吟著開口了。他依舊堅定地看著前方的航道,但語聲卻有一絲不知所措的動搖:“為什麼呢,難道你愛我嗎?”

刹那間,尤利爾不由自主地睜大眼睛,卻沒有勇氣將視線轉向身邊的存在——

愛嗎……或許是愛吧,因為那的確出自於一種貪念,想要以沒有任何附加值的、並不美好但卻純粹的自己,毫不欺騙、毫不依賴、真摯地活下去的貪念。曾經曆的一切讓尤利爾越來越堅信,擁有這種貪念的人能向著整個世界張開雙臂,溫柔而堅定與天上的萬能者相擁。

少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微笑從那纖細的眼角淡淡地浮現出來:“是的。我愛你。”

驚訝的吸氣之後,墨迪發出為難的咋舌聲將頭轉向另一邊。此刻尤利爾終於明白過來——這種不明所以的氣惱的態度,應該是他感到害羞局促時的習慣反應吧。這個強悍的男人,像獅子王評價的那樣戰無不勝的男人,竟然有罕見的如此可愛的一麵。

這一瞬間孩子氣的困惑過後,墨迪抬起眼睛仰望著混沌的上空,似乎那裏寫著一切玄妙之謎的答案:“愛嗎……怎樣的愛呢?”

怎樣的愛呢,究竟什麼是愛呢……尤利爾也好,墨迪也好,他們同時發現自己即便能尋覓到它的源泉,也並不一定能給予這常見的字眼一個明確的答案。魔女沉睡的霞霧之海中,單桅帆船默默劈開黑沉沉的波浪,連那細微的汩汩聲都被柔軟的寂靜吸了進去。這片結晶似的空間仿佛從亙古就以凝成的一片冰雪,封凍著生生世世的奧秘之斷麵……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一瞬間幽涼的聲音讓墨迪產生了幻覺,仿佛神跡之子被強行剝奪的美聲又回來了,雖然這幻覺刹那便已散去,但少年那並不動聽的語調卻有一種任何妙音也無法企及的清澈無瑕,“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隻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原來還是念經啊……”嫋嫋的語音裏,終於反應過來的墨迪有些別扭地摸了摸鼻子。

尤利爾笑了,他閉著眼睛輕輕的垂下頸項,緩緩的搖了搖頭:“的確是神聖的經文,但是……但在我心中,愛就是這樣的!”

沒有矯飾也沒有遲疑,這是發自少年心中的,最誠實的告白。

“原來是這樣……”如同疾風吹開迷亂的雲層一樣,墨迪如釋重負的歎息著,低笑起來“那麼,我也愛你。”

“我愛你,尤利爾。”再一次重複著這句話,曾經的狂戰士第一次將眼光轉向曾經的神跡之子,靉光落在他們彼此凝望的眼中,輝映成清澄明澈的微笑。

長久而深刻的對視後,單桅帆船上的兩人同時回過頭去,一齊遠眺向前方白霧彌漫的混沌海疆,那身影似乎並肩而立,又好像彼此依偎。

“我們,到哪裏去呢……”

“去萊茵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