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1 / 3)

如果說初來時的道路是地獄的通道,那離開時便是通向人間的俄爾浦斯之路了。穿過那須臾的黑暗,一輪凜冽而皎潔的上弦月與尤利爾狹路相逢,眼前隨之豁然開朗,一片夜空包圍下的寬廣平台展現在他麵前。這裏是皇宮的眺台,曾經作為軍事堡壘的宮城至今任保留著許多相應設施,這座眺台便是其中之一,它以旁逸斜出的不羈姿態高高君臨屋脊之上,將整個皇宮,乃至整個帝都踩在腳下。

高處不勝寒,刺骨的寒氣讓尤利爾一下子抱緊了肩膀,但夜風還是不失時機地卷起他苔紋白衣的下擺,就在他凍得失神的一瞬間,身後卻傳來皇帝幾乎可以用爽朗來形容的歎息聲:“啊!好爽快!”

爽快?害死皇姊的最愛,他居然說爽快;養兄弟生死未卜,他居然說爽快;掌握了朝臣的秘密,像操縱木偶一樣支配他,他居然說爽快!尤利爾忍無可忍的大喊起來:“陛下!殘忍會讓你覺得快樂嗎?害別人不幸可以讓你幸福嗎?”

萊奧納多正趴在眺台牆垛上放鬆手腳,聽見這聲質問,他不由得停住了動作,饒有興趣的凝視著長他幾歲的少年,似乎弄不明白似的重複著:“幸福?”

“搶奪別人的幸福,屬於自己的幸福也不會增多!”尤利爾不顧一切的用難聽的嗓音申訴著,“即使你搶到萊茵的黃金,也不能使你真正變得富有;即使你修建聖家大教堂,也不能使你變得神聖;即使你殺死墨迪的情人,拆散浮士德和公主,也不能使你得到真正的愛!”

一瞬間,刀鋒般的寒光掠過萊奧納多雙眸,被這雙冰藍色眼睛注視的尤利爾頓覺脊背竄過一陣寒氣,他下意識的後退著,卻被對方一把握住前襟,隨即背後便撞到冰冷的牆垛。

皇帝要把自己推下去嗎?恐懼一下子攫住了少年神職者,他下意識地抓住對方的手腕,皇帝衣袖中的銀線的冷漠觸感卻更加深了死亡迫在眉睫的威逼。

“怕我嗎?”用冰封似的目光逼視著神跡之子,萊奧納多的麵孔上卻綻放出炫目的微笑,“無法讓別人愛戴我,那就讓他們懼怕我,這有什麼錯呢?你是神恩的化身,天國的使徒,你給我說說看有什麼錯?”

神恩的化身,天國的使徒,且不論此刻的自己是否能受得起這樣的身份,皇帝的疑問首先就已讓尤利爾啞口無言。然而此刻萊奧納多卻放開鉗製,慢慢後退一步撤離身體,深深的凝視著對方湛藍如海的雙眼:“神跡之子……在你眼中,我是怎樣的人呢?”

這意外平和的問題讓尤利爾迷惑——暴君,首先反映在腦海中的是這個念頭,但很快這定義就被他否定了,因為萊奧納多的形象與“暴君”始終有些微妙的差別。雖然行事的確缺乏仁慈悲憫,但卻並不肆虐橫暴;比起因激進而未免獨斷專行的先帝列奧,今上的獨裁更多趨於一種頑固而徹底的類似潔癖的感覺,正如因為一個小傷口而切斷整個胳膊一樣。

而萊奧納多那毫無雜質的絕美更強化了這種機械性,他仿佛就是天上萬能者座下的審判天使,那雙由陽炎化成的雙眼容不得絲毫邪惡,對於不符合法則的一切,他無視任何情感籍口,毫不妥協的揮舞利劍加以製裁。尤利爾甚至有這樣的感覺——這種無情是強者的特權,毫無瑕疵的天才的特權。

“天才對不對?”突然響起的語聲打斷了尤利爾的沉思,因為與自己的想法是如此相似,神跡之子驚訝地看向說話者的方向——皇帝微笑滲透著最充分的不屑:“你也覺得我應該是天才吧,但是很遺憾,我根本沒有值得人期望的才器。”

對比著萊奧納多線條完美到無可挑剔的容顏,這句話連一點說服力都沒有。然而事實如何也許隻對當事者本身有意義吧,皇帝輕輕的搖了搖白金波浪般的長發:“如果我隻是個貴族世家普通的少主,恐怕完全能夠勝任吧,可是身為獅子王的繼承者,我理當擁有他那樣驚人的天才,甚至應該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是很遺憾,無論我怎麼努力,都沒有辦法變成第二個列奧。”

列奧王這樣的蓋世英雄不可能一再出現,這原本就是在清楚不過的常識。如果他的子嗣一無是處的平庸,也許人們會就此清醒吧;但美貌的皇子隻要稍稍表現出類似他的才氣,就會令人們忘掉常識產生超乎事實的期待,這千萬人份的期待也將化為沉重的巨石,壓迫向萊奧納多的靈魂。所以那萬人之上的十五歲少年才會流露出近乎崩潰的微笑:“後來我漸漸明白了自己應該采取的方式——寧可過分也不要不足——做得過分,大家會恐懼我,認為那是與眾不同的表現;如果不足,那就表示沒有才能,是個一無可取的傻瓜!”

一瞬間尤利爾隻感覺到痛惜與憐憫——他麵對的隻是個孩子,被強迫著推上偶像之位的普通孩子。殘酷是他保護自己的方式,若非如此,他就會在別人的殘酷之下受傷,然而他的殘酷的確保護了自己,卻也同樣傷害了另一些無辜的人們。

“其實別人如何我根本無所謂,隻要父皇認可我;然而父皇其實早就知道了,知道我根本就不是那塊料!”萊奧納多自暴自棄似的冷笑著,“在父皇眼中墨迪才是珍貴的兒子,他對待墨迪的態度和對我完全不一樣,父皇隻讚賞他——他的劍術,他的力量,他的性格!所以我每天都練劍,練得比墨迪還要辛苦,就是為了讓父皇看到,墨迪擅長的一切我也可以,而且決不會比他差!”

“陛下你誤會了!那是因為……”尤利爾差點脫口而出——那是因為墨迪根本不是列奧的兒子,他有著純粹的芬利爾血統。

然而萊奧納多完全聽不見其他的聲音了:“可是父皇到最後也沒有承認我。若非墨迪根本沒有身份,若非隻有我才是神承認的皇子,父皇恐怕早已把聖奧古斯都給了他吧。盡管如此,墨迪還是繼承了尼伯龍根指環。說到底——父皇給了我權位,卻給了墨迪夢想!”

並不是這樣的!對於這亦步亦趨的追尋著父親腳步的少年,尤利爾很想大聲告訴他——自己可以體會列奧王的心情,無論是嫡子還是養子,先帝都是用自己的方式,從內心深深的愛和信任著他們,可是神跡之子找不到合適的表達,找不到有說服力的證詞,隻能看著年輕的獅子王如此寂寥的笑著,冷漠的搖了搖頭:“所以你問我什麼幸福,不覺得太可笑了嗎--皇姊說過,所謂的幸福就是得到最愛的人的心。那種東西,我從來就沒奢望過……”

這一刻,皇帝冰藍的雙眼中閃爍著氤氳的水霧,瞬間美到了極致,他再也不願多說一個字,就此陷入沉默,留給漆黑的天幕一個無懈可擊的側影。仿佛不能忍耐那種寂靜般,刺耳悶響突然撞裂了夜空,如同受傷的魔獸在淒厲的北風中喑啞呻吟。側耳傾聽,尤利爾分辨出那是巨大的鐵鏈緩慢摩擦發出的聲響。還以為那是衛士們調整皇宮城壕上的吊橋,可是這沉重的吱呀聲卻時斷時續,短暫的間歇中,某種若有若無的音韻隨著冰冷的夜風緩緩沁潤過來……

——那是年輕的男子正用沙啞而低沉的嗓音唱歌。這異樣的聲響讓萊奧納多與尤利爾同時抬起頭,然而掠過兩人麵龐的卻是不同的表情。

“葬月歌……”熟悉的名字泄露出皇帝端麗的嘴角時,尤利爾不由得一怔,沒錯的——滲透在冬夜冰一樣的空氣裏,如此纏綿又如此絕望,如溫柔又如此冷酷的,不正是那唱給月的鎮魂歌嗎?

突然間反應過來的尤利爾猛地衝向歌聲傳來的方向,卻被粗糙厚重的眺台欄杆攔住去路,可是他飛翔的靈魂卻早已隨著無法阻隔的視線落在半空中一團突兀的暗影上,借著新月的微光,尤利爾看清那是一個列著堅實鐵柵的方形大獸籠,粗大的索鏈穿過皇宮最高處的鍾樓中心拴住獸籠四角,整個籠子就這樣危險的吊在半空,看似凝然不動,但鎖鏈卻不斷發出氣絕般的磨擦聲。

這空之牢籠中央禁錮著唯一的囚徒,從立足之處望去,尤利爾隻能看見他的背影,那身影凝然如未完成的雕塑一般。但這已經足夠了,足夠少年分辨出那就是他一直相見的人,一直可望而不可即的人。

“墨迪……”尤利爾難以抑製的喃喃低語,這低語隨即變成難以抑製的呼喚,墨迪,墨迪,墨迪!少年用粗啞刺耳的嗓音不斷高呼,可是對方的背影卻巋然不動,沒有任何回應。

他聽不出來的,他不會知道此刻呼喚著自己的竟是那位曾經一同出生入死的少年。如今他曾經親口誇讚過的,那如同泉流一般的美聲早已不複存在了,傳到墨迪耳中的僅僅是陌生的呼喊而已,他聽不出這呼喊中的期盼,同樣也聽不出這呼喊中的哀傷。

“你不要白費力氣了。”帶著露骨的嘲笑,萊奧納多緩緩走近尤利爾身邊,“看不出來嗎,這家夥已經廢了。”

“廢了?”尤利爾疑惑的重複著這不甚明了的語句。皇帝冷淡地點了點頭:“自從敗在我手上以後,這家夥成天吃完了就睡,睡醒了就唱他的北方小調,看來那點可憐的自尊已經被我徹底摧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