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圖爾還在猜想洛倫佐會從怎樣的話題切入,以便趁勢尋找應對之策,卻沒想到對方居然毫不掩飾,直截了當的從最腐敗危險的核心下刀。他一時間愣在當場,然而長期以來積累起的與年齡不相稱的世故與圓滑缺讓他苦笑起來,斷斷續續的掩飾刹那間的慌亂:“國務卿大人,這樣的玩笑……我可開不起啊……”
“原來將凡帝莎筆記上呈陛下之前,你連瞄一眼的膽子都沒有嗎?我是高看你了啊!”年輕主教的應變能力令人驚歎,但卻隻換來梅加德家主冷淡的鄙夷,就像最嫻熟的南國舞蛇人操縱籠中獵物一樣,洛倫佐輕描淡寫的奚落著阿爾圖爾,“這也無妨,現在我就告訴你,聽好了——我,洛倫佐?梅加德,是當今教皇梅塔特隆三世和他繼母凡帝莎夫人的亂倫之子!”
這正是身為梅加德家族長子的現任教皇真正想封印的東西——封閉凡帝莎堡實際上就是為了封印這足以動搖梅加德根基,摧毀梅塔特隆三世聲譽和權力的醜聞。洛倫佐初生時,街巷間的確曾經一度流行過這樣的猜測傳言,但都被梅加德與教廷聯手打擊消弭於無形。這麼多年過去了,原以為所有的文件都已毀掉,所有的關聯者都已被送入墳墓,就在當事人早已將這醜聞當作心靈深處一道舊傷痕的時候,年輕一輩的世俗統治者卻借著修建聖家大教堂的幌子,默默地挖掘出這一切,並將其作為最險毒的把柄,迫使梅加德高傲的年輕家主臣服在自己腳下。
當新帝萊奧納多向洛倫佐重提其身世的舊事時,梅加德家主的立場便完全陷入了被動。他不得不接受皇帝的敕命出任國務卿一職,再也沒有了依仗家族勢力而悠遊出入於權力圈內外,卻始終擁有舉足輕重的製衡之力的超然。
新帝的目的恐怕也僅隻於此——他要消滅帝國的“第二人”,整個奧古斯都絕不可以存在遊離於自己統治之外的特殊者,包括大陸最偉大的梅加德。作為皇帝,萊奧納多的確有足夠的能力玩弄這把柄,但對除他以外的任何人,比如區區一個主教而言,了解這秘密無異於地獄的大門開啟了一道罅隙。
“國……國務卿大人!事先我並不知道……”阿爾圖爾脫口高喊,拚命想解釋。
“可是你現在知道了。”室內的幽光照射著洛倫佐緩緩轉過來的側臉,一瞬間,鏡子中無數的洛倫佐都將含笑的眼睛轉向皇廷派的青年新銳。
從未感受過的冰冷霎時間流竄過阿爾圖爾的脊背,這瞬間的恐懼反而給與他負麵的刺激,一種撕裂傷口的皮膚般的勇氣衝向他頭頂,他不由得紊亂的喘息著,嘴角浮現出一個歪斜的微笑:“是……是的,其實也沒有必要隱瞞大人您,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所以才會將凡帝莎筆記交給皇帝陛下。可是國務卿大人,請您放心,保存這卷筆記的守墓人已經永遠不能開口了。整個奧古斯都,知道這秘密的除了皇宮與聖城裏的兩位陛下了,就隻有你我了……”
“你我?你也配……”洛倫佐的聲音像隔著一層屏障般低沉,但卻輕易的打斷了阿爾圖爾的話音,這理所當然的蔑視與嘲諷讓年輕的主教控製不住地倒吸一口涼氣,鏡中的影像刹那間將他羞憤欲絕的表情千萬倍的重複出來。然而洛倫佐卻還是閑散的將他秀頎的身軀斜倚在鏡台上,淡然的瞥了對方一眼:“守墓人死了,天牢裏那個東方術士也不久於人世,知道的人越來越少,這個秘密不是太寂寞了嗎?無所謂的,你盡可以對每個人說——說洛倫佐是私生子,是他兄長和母親的亂倫之子,等你安全走出這扇大門之後……”
“我會對每個人說的,如果陛下認為有散布的必要。”麵對這危險的暗示,阿爾圖爾緊咬牙關,那虛弱的聲音斷斷續續,但卻維持著由陰沉和思慮的邪惡支撐起來的鎮定。
洛倫佐連表情都沒有變,他用一種近乎溫柔與憐憫的嗓音低笑起來:“果然是下賤的家夥……”
“你說什麼?果然……下賤嗎?”在威脅麵前毫不動搖地阿爾圖爾的厚顏,卻在聽見“下賤”這個音節時突然皸裂了,他似乎還在琢磨對方話裏的意思,顫動著嘴唇不停低聲嘟噥著什麼。
下賤。梅加德家族出生的青年貴族永遠不會明白這字眼對於麵前的平民孤兒究竟意味著什麼——在大瘟疫中失去所有親人,孤苦伶仃的阿爾圖爾不得不依附於慈善的教廷。然而這天國之愛的人間傳達機構卻是遮著神聖蓋子的混沌大坩堝,平庸者可以在這裏尋到人生平坦的大路,權勢者和投機者則可以尋找到一步登天的蹊徑與捷徑。可是對於一個無依無靠的底層子弟來說,等待他的卻是濃霧重重的殘酷迷境,到處出沒著歧視,貪婪和欲念的猛獸。直到被爪牙襲擊的遍體鱗傷時阿爾圖爾才了解到自己真正的處境:自己下賤得如同被人踩在腳下的泥土,即便粉身碎骨也換不來別人的一滴眼淚。
也正是這一刻,阿爾圖爾下定決心要獨自一人走出這迷境。靈與肉又怎樣,信望愛又怎樣,這一切都可以作為隨意拋棄的踏腳石,隻要爬出這下賤的泥沼,即便付出一切代價也在所不惜。可是當自己渴望的一切被一一握在手中,下賤的敗北感卻依然蛇一般如影隨形,越纏越緊。終於,他明白了這魔咒的根源——尤利爾!原本應當和自己遭遇一樣命運的他有什麼理由成為高高在上,眾星捧月的神跡之子?正是他的存在,像遮住光源的屏障一樣,將暗影般的“下賤”源源不絕的投射到自己身上。
尤利爾不在就好了,他不存在的話,溫柔的救贖的光也會投射到自己身上吧?可是為什麼無論怎麼衝撞,無論怎麼毀壞,這看似纖弱但卻蠻不講理的屏障就是頑固的阻擋在自己麵前,永不消失?
片刻異樣的沉默之後,彼此反射的鏡麵的光影突然零亂起來,呈現出高瘦青年數不清的倒影,他們無一例外的以同樣的動作張狂叫囂著,“是誰說的,是誰對你說我下賤的?是不是尤利爾,你那個廢物養子?他對你說了什麼?是不是也這樣對陛下說了?千萬不要相信他,那是造謠,無恥的造謠!他自己才這樣,在神學院的時候就是這樣,他的身份和地位都是用身體換來的!這個淫亂的,可鄙的,下賤的……”
洛倫佐的眼神一直是溫暖,那是對可憐蟲的寬容,誰也無法逆料這種溫暖竟會在一瞬間化為北國的冰原更加徹骨的寒冷,而他的語聲則是掠過冰原的凍風:“難道,尤利爾……那孩子身上的傷痕,是你留下的!”
沒有任何征兆的,鏡之廳的氛圍霎時間改變,隱約的陰森急轉直下化為尖銳徹骨的威壓。難以想象的大力之下,阿爾圖爾身不由己的撞上了堅固的牆壁。還沒等穩住身形胸口的主教領巾就被人狠狠揪住,窒息感讓他拚命揮舞著手臂尋求救助,但是迎接他的,卻是一雙燃燒著輝煌的殺氣,如正午陽光般熾烈而決絕的眼眸。
不管對方怎麼掙紮哀求,洛倫佐始終一動不動的凝視著阿爾圖爾,那目光仿佛要刺穿他偽裝的清廉到潔癖程度的皮囊。
“你……你不能殺我,陛下一定已經知道我是被你帶走的了……”阿爾圖爾的無可奈何的要挾隻傳達出虛弱的畏懼。
洛倫佐一個字也不回答,隻是默默加重指尖的力道——把他當成特權階級紈絝膏粱的人錯了啊,且不說那修長的手指除了撫摸絕世美人之外,還曾不斷高舉切斷敵人咽喉的利劍,就憑世間最高貴同時也是最不名譽的私生子的身份,也足以讓洛倫佐成為瀆神之魔王的座上高朋。更何況這一夜所經曆的一切:浮士德的下場,瓊安的挑釁,尤利爾的真相,紛遝而至的離亂早已將他的自製逼到崩潰的邊緣。
所以此刻,那精心豢養在洛倫佐優雅到無懈可擊的身軀內的魂之妖獸,第一次掙脫束縛,無聲的猛撲向魂飛魄散的獵物……
當年輕有為,深得皇帝陛下信任的阿爾圖爾主教慘叫著“救命”,麵如死灰披頭散發,跌跌撞撞的奔出鏡之廳的大門時,人人都以為他撞上了盤踞在大廳中的怨魂。沒有人敢向門內看一眼,所以也沒有人知道環繞著大廳的鏡麵,正以不同的角度,靜靜輝映出帝國最高貴的青年家主邪魅而絕美的冷笑。
正如同樣沒有人知道此刻恐懼那尖銳冰冷的利齒正發出饜足的咋舌聲,啃噬著阿爾圖爾內心。神職者蒼白的眉心不斷痙攣著,滴下點點冷汗。已經不能承受了——如果再次麵對那擁有大陸第一貴族姿態的美貌魔王的話,自己一定會從內部開始四分五裂的!
阿爾圖爾在心中本能的祈禱著,咒誓著,他將不擇一切手段,隻要能讓這種恐懼不複存在,不再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