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的!”尤利爾脫口而出,他毫不畏懼的直視著皇帝的眼睛,這突如其來的勇氣倒讓萊奧納多一時有些疑惑,然而神跡之子卻並不懂得僅憑感受就能說服人的技巧,他隻是一味的點著頭,“我知道的,墨迪不會屈服,他……他還在唱歌!因為他還在唱歌!”
皇帝再度冷笑起來,眺望向凝結在那空之牢籠列背影:“唱歌?好啊,他盡可以唱!在明天的鬥獸場上,他可以盡情唱給那些角虎和獅鷲聽。”
鬥獸場——帶著血腥氣息的音節突然撞上尤利爾的耳膜,無法遏抑的顫栗瞬間劃過他脊背,然而還沒有來得及咀嚼這毛骨悚然的血腥與恐懼,他身後便已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行燈的光芒霎時將寬闊的眺台照得一片通明,內侍們簇擁著一群珊瑚色衣裙的美麗宮人出現在萊奧納多與尤利爾麵前。宮人們站定後便像張開的雁翼般緩緩向兩邊退開,顯現出四位著木蘭色裙袍命婦的身影,她們麵無表情地向皇帝屈膝行禮,帶動宮人內侍們紛紛如海浪似的彎下腰,一道纖細嫋娜的姿影靜靜佇立在俯伏的人群中央,月光照亮她垂在頸間的一縷長發,暗淡的白金絲掩映著壓在發髻下的羽衣躑躅。
月影下的美人朝萊奧納多露出了虛幻的微笑,她的聲音則比這微笑更輕柔:“可以把神跡之子讓給我一小會兒嗎,我的陛下?”
“當……當然可以,皇姊。”一時間,皇帝有些慌亂的低下了他高傲的頭顱。
在鏡之廳前的甬道拐角,洛倫佐碰見了最不想碰見的人,這使他一個人靜靜退回宮中值宿室的小小希望也成了泡影,梅加德家主端正的嘴角忍不住浮現出厭惡的苦笑,然而對方卻渾然不覺地擺出親熱嘴臉:“攝政卿大人,不不,應當是國務卿大人,幸會啊!咦?您的臉色有些不好,發生了什麼事嗎?”
這不識相的問題讓浮士德最後的微笑鮮明的浮現在洛倫佐眼前,他像被冰針刺到一樣瞬間顫栗起來,但自尊不允許這位大貴族在宵小之輩麵前表現自己的虛弱,洛倫佐旋即邊調整姿態,恢複以往無懈可擊的禮儀:“這麼晚了還要謁見陛下嗎?您真是辛苦了,瓊安樞機主教。”
在一群主教級的下屬簇擁下,禦用懺悔師瓊安樞機主教一副不可一世的威風架勢:“為陛下鞠躬盡瘁,是我的……”
若是平時,洛倫佐隻會當看好戲一樣任對方滔滔不絕講下去,但此刻的他卻沒有忍耐跳梁小醜表演的餘裕。焦躁的低聲咋舌左顧右盼,洛倫佐盡可能露骨的表現出自己的厭煩情緒,就在他移開視線的那一瞬間,一張似曾相識的麵孔映入他眼簾。
清峻到神經質程度的輪廓,配上砂色的頭發和眼眸,瓊安身後這位年輕的主教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異樣潔淨感,那不時痙攣的眉頭會讓人不自覺的聯想到:也許獨處的時候,這位青年神職者會不斷地不斷地洗手,一直洗到指尖的皮膚腫脹發白蛻落都不肯停歇。
留意到洛倫佐關注的對象,瓊安連忙推著那位年輕主教的後背將他送到前麵:“國務卿閣下,這位是新任的見習禦用懺悔師,阿爾圖爾?索多。有他這樣年輕有為的才俊在,我就可以放心的告老還鄉了!”
瓊安話音裏的忌憚與嫉妒已經明顯的幾乎要割傷人的皮膚了,新近殺入皇廷係神職者核心權力圈中央的少壯派會被永遠嚐不夠甜頭的老一輩敵視,這本身毫不足怪,可是洛倫佐不明白瓊安這老狐狸為什麼在這個不相幹的光景,突然如此熱衷的推薦起即將取代自己的人來。
“阿爾圖爾是我的老部下——索多都主教的養子。和孩子比其他養父來可是靈巧多了,前陣子他從廢棄的凡帝莎堡那邊,神不知鬼不覺地弄來一份絕密文件,連邊也沒讓我們這些老古董摸著,就直接上呈給皇帝陛下了。”瓊安慢條斯理的說著,從眼角朝洛倫佐投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風,而帝國第一貴族溫潤的碧綠瞳孔則在這一瞬間遽然收縮。
這一席話泄漏了瓊安的真正目的——凡帝莎堡,這座以洛倫佐生母閨名命名的城堡,是先代梅加德家主作為新婚禮物送給這美貌絕倫的第二任妻子的,這位冠絕天下的貴婦曾是帝國最妖豔的花朵,她的服飾言行與喜好一度成為女人們競相模仿的風尚。然而造化弄人,這座美輪美奐的城堡最終成了凡帝莎夫人的安息之所。在那裏誕下嫡子洛倫佐以後,凡帝莎夫人因為產後失調而香消玉殞;但有一種相當險惡的謠言卻這樣說道——身體身心俱疲的夫人被惡魔乘虛而入侵蝕了心靈,陷入瘋狂中的她從天台上跳下來,當場斃命。
不管事實如何,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年邁的先代梅加德家主悲痛欲絕,患上痰迷急症不能行動,當時尚任樞機主教的梅塔特隆三世不得不從聖城趕回梅加德府邸主持一切,他下令將夫人安葬在凡帝莎堡,並將這座豪華的墓宮徹底封閉,從此這悲傷的事件便成為梅加德的禁忌,而美麗的城堡也漸漸滋生出邪魅,化作惡魔妖怪橫行,人類避之不及的荒涼鬼域。
阿爾圖爾竟從凡帝莎堡尋到所謂的絕密文件交給萊奧納多新王,這不僅是對強大的梅加德家族的公然蔑視,更是對教皇陛下禁令的公然蔑視。對於瓊安而言,隻要將這一切傳達給洛倫佐就夠了,梅加德的仇視足以化為鋒刃,替他鏟除咄咄逼人的新銳的威脅。
瓊安的目的達到了,洛倫佐的眉頭倏地擰緊,他將碧青的眼眸轉向那眉目清廉的年輕主教。帝國第一貴族有著異教太陽神般耀眼的美貌,看似親切而友善,但即便是朝中老臣都很少有勇氣麵對那溫煦的雙眸突然噴薄出的烈焰,然而阿爾圖爾卻沉靜的與他對視著,不卑不亢的低下頭:“從修建聖家大教堂開始,同僚們就在各處收集柯西莫皇族神聖血緣的證據,我則負責凡帝莎堡所在的西南區。雖然這座城堡是梅加德家族的產業,但帝國的一切首先是屬於陛下的,堡中一切實錄資料同樣如此。”
阿爾圖爾的話語句句都在暗示著皇帝對自己的信任,有了這樣堅固的後台他大可以有恃無恐。洛倫佐不由得仔細審視著這擁有過人的鎮定與心機的年輕主教,難怪瓊安欲置他於死地而後快——和那些隻會諂媚拍馬的厚顏之徒不同,阿爾圖爾的確具有不遜於任何一位老牌權臣的“才器”,假以時日一定也能獲得不遜於他們任何一位的“成就”。
這樣的結論更堅定了洛倫佐的對阿爾圖爾身份的猜測,他微笑起來:“我說好像在哪裏見過你的,阿爾圖爾?索多主教——我的養子尤利爾失蹤期間,上呈他的頭發說他已經不在人世的人不正是你嗎?”
一瞬間,阿爾圖爾自若的神態像被擊毀的麵具般猛然垮下來。僅僅在眨眼間,更為堅固的偽裝便已罩上了這位年輕主教的麵孔,然而這刹那間的失態卻絕對逃不過敏銳睿智的洛倫佐與老謀深算的瓊安的眼睛:這青年的心如同一個深淵,即便被當麵揭發觸犯梅加德和教皇的禁令獲取實錄文件,都不足以令它動搖;可是在聽見神跡之子的名字時,這深不見底的心淵卻霎時泛起動蕩波瀾。
瓊安滿足的笑了起來,洋洋自得得抬起手:“看來國務卿大人還有很多問題想問索多主教呐。這樣吧,我先去謁見廳,見習懺悔師遲到的理由我會向陛下傳達的。”
不等阿爾圖爾表達自己的意見,洛倫佐已側身攔在他麵前,優雅的朝瓊安樞機主教點了點頭:“那就偏勞大人您了。”心滿意足的瓊安連忙回禮,隨即搖晃著肥胖的身軀,率領部署揚長而去。
聽著主教們虛弱散碎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不安的灰霧漸漸籠罩上阿爾圖爾的心頭,他悄悄抬起眼瞼窺探洛倫佐表情,猜測對方下一步行動,卻發現一星暗火驀然閃過那祖母綠般的雙眼,還沒等反應過來,阿爾圖爾整個人早已被洛倫佐推進了鏡之廳的大門。
鏡之廳是皇宮的中型宴會廳,因為四壁都鑲嵌著各國進貢的華麗鏡子而得名。但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關這個大廳的怪談開始流傳起來:據說午夜之後進入這裏,柯西莫家族的冤魂就會出現在鏡麵上,甚至有人親眼看見今上的嫡親兄長,早夭的尼克羅王子哭泣著,不停的呼喊:“父皇,好辛苦,我好辛苦!”於是隻要鍾聲敲過十二點就再沒人會進入這詭異的大廳。
窗外射入的微光將自己的身影投射在彼此照映的鏡子上,幻出數不清的殘像,這種感覺比怪談更讓阿爾圖爾感到毛骨悚然,但比這一切都更具壓迫性的是昏暗中洛倫佐的眼神。這位年輕貴族舉止間一向有著南國情調的慵懶悠閑,此刻這種好整以暇的態度依然沒有退去,雖然從他口中吐出的是如此危險的語言:“你應該看過那卷凡帝莎筆記了吧,所以也該知道——我其實是聖城裏的那位陛下與他繼母的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