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1 / 3)

泅渡過黑暗的深海,清新而凜冽的光明霎時展現在眼前,置身一望無際的潔白原野中央,尤利爾張皇四顧——這裏便是傳說中的雪國嗎,為什麼絲毫不覺得寒冷呢?無論轉向何處,景致都一般無二,沒有溫度的冰雪描繪著山川起伏的輪廓,然後慢慢延伸成寬廣的平原。就在這毫無疑義的張望中,少年遊移的視線突然定格了——憑空出現的剽悍身影如同從天而降的蠻荒之神般佇立在雪野中央,野性但卻神聖,靜默但卻激狂……

是墨迪!即便世界顛倒、時間崩潰,尤利爾也不可能認錯這身影;身體在意識到之前已經開始奔跑了,厚厚的積雪卻像是吸住人雙腳似的,令少年舉步維艱。“墨迪!”此刻他下意識脫口而出的,竟是早已毀在毒液之下的清潤美聲。仿佛聽見了神跡之子的呼喚,北國的狂戰士忽然轉過身來,他閃爍著金焰的雙眼如同地底的黑耀石般,一瞬間燃起拒絕的野火。

尤利爾猛地停住腳步,此刻,疾風靜靜揚起對方漆黑的頭發與大氅,猛然眩惑了他的眼睛。等少年再度睜開雙眸,咫尺之間竟橫亙起一條奔騰著火焰和硫磺的大河,河水緩慢而洶湧的漲起,轉眼便寬闊如海。被河麵上翻卷的硫磺濁流阻止了腳步,神跡之子隻能眼睜睜的看著火河將墨迪帶向彼岸,那身影越來越遙遠,越來越模糊……

就在這一刻,對岸突然炫耀起旖旎的光暈,如同傳說中曙光女神絢麗的披肩,那鬱金色的光芒流轉舞動著,將墨迪掩沒在那片絢爛之中。一瞬間少年反應過來——眼前的毒火之河正是傳說中的萊茵河,而對岸的斑斕美景必定是萊茵黃金的寶氣珠光。

這被詛咒的寶藏要帶走墨迪嗎?或許是不自量力地想阻止這一切,或許僅僅出於想在一起的念頭,這一刻尤利爾根本來不及思索就奔跑起來,朝向那洶湧的濁流;然而身體還沒有感受到硫磺火的炙烤,一柄淬煉得毫無瑕疵的幽藍刀鋒便已撕裂空氣,猛地劈至他眼前……

尤利爾反射性地發出不成腔調的嘶喊,霎時間,幻景泡沫般在他眼前散去,伴隨著狂亂的心跳,藥丸般苦澀的清醒擴散在他腦海中。

——是夢啊……少年在心裏囁嚅著,努力平複紊亂的呼吸。他吃力地眯起眼瞼,可映入朦朧視野的是更加奇異的陌生景象——枯葉色綢緞帳幔襯著霧一樣輕綃,皺纈處泛著霜也似的光澤,雍容地堆積著重重波紋湧向象牙柱支撐的華蓋,帳頂綴滿的羽毛和珍珠像一朵潔白的浪花綻開在淺浮雕的天花板下。

尤利爾疑惑的轉過頭,鑲著枯胭脂流蘇的珠灰色枕頭便摩擦著他有些幹燥的臉頰。掛在牆上的壁衣也和流蘇一樣是即將凋謝的玫瑰色,織著貴族四季的行事圖;靜立在牆角的大黑櫃子可能是東方製品,從一種不可思議的,幾乎要將光線吸進去一樣的深沉底色中,浮現出隱隱約約的金茶色花卉紋樣。此刻少年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這房間裏迥異的趣味吸引過去,連靜立在帳幔兩端的美麗人形都當成了屋中的陳設,幸虧他們一見神跡之子蘇醒就突然行動起來。

那是兩位身穿薄茶色的罩袍,露出一線灰胭脂襯領的金發少年——以同樣的動作抬起頭,神情冷淡的走上前將尤利爾扶起,一個熟練的洗濯盥沐,塗抹香膏,另一個則輕巧的梳理那柔順的長發。神跡之子一時間被這二人的順理成章的行動弄懵了,隔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自己的狀況,除了後腦勺不知為什麼有些鈍痛之外,先前的傷口大體已經不礙事了,覆蓋著潔淨身體的白睡衣上繡滿苔色花紋,那是絕不刺激皮膚的綿軟質料。

“請問……”尤利爾小心翼翼的詢問,雖然那語聲相當難聽,可那兩位少年卻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仿佛除了手中的工作之外就再沒有什麼值得留意的。

這不會是天使吧!尤利爾腦中靈光一閃——雖然和想象中大有出入,這兩位少年既沒有光環也沒有翅膀,但他們卻有著莊嚴靜謐的神色和一絲不苟的行動。神跡之子控製不住的猜測起來:也許自己正置身於天國前站的裁判處,侍從天使們正在替自己做覲見前的準備,接下來等待著自己的將是那公正無私的審判!想到這裏,原本還有些慌亂的少年不自覺的畫著聖標擺出祈禱的姿勢,然而這動作卻招來了一聲輕蔑的冷笑。

尤利爾條件反射的轉向聲音傳來之處,一瞬間他呆住了——這裏必是天國無疑,否則上級天使怎麼會出現呢?雖然同樣卸去了羽翼光環,但這位白袍大天使披散著晨光般的淡色金發,慵懶地斜靠著壁爐的庇簷,那精致的麵部輪廓隱隱浮現在跳躍的光影中,溫暖的火焰照亮白色常禮服的銀色緯線,就像五月綿密的雨絲圍繞著他熠熠生輝。

“可以了。”上級天使簡潔的揮了揮手,兩名下位者立刻停下動作俯身行禮:“是,陛下。”

“陛下?”尤利爾下意識的重複著這兩個字,突然間恍然大悟:“陛下,萊奧納多陛下?”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似乎代替了答案似的,柯西莫皇族的獅子紋家輝赫然閃耀在壁爐上方——這裏哪是什麼天國,分明就是皇宮的一隅!

尤利爾慌忙起身,不顧一切的奔向緊閉的窗口,卻怎樣也沒法打開插銷機關。萊奧納多發出不耐煩的咋舌聲緩步走近,輕巧的撥動機簧,窗扇立刻往兩邊彈開。規整的窗欞裏霎時映現出鑲嵌在烏玉般天空中的上弦月影,蒼白的光華下,皇宮獅子城巨大的建築主體蕩漾在一片銀子樣的水波中——那是環繞宮堡的護城河,整個弗羅拉帝都唯有宮城依然保持要塞建製,雖然那護城河上的吊橋從來也沒拉起過。

冬夜徹骨的寒意讓尤利爾瑟縮起肩膀,下意識的眺望過去,隻見在一帶城牆的護衛下,弗羅拉內城華燈點點,勾勒出棋盤一樣的街衢城坊,然而這些螢火都無法與天衢交彙處那團火影相比,就像從地獄的坩堝裏泛起的炎之氣泡,這火團在夜色裏氤氳出一團不祥的殷紅。

那是鮮花廣場的焚屍火堆!意識到這一點,回憶刹那間奔馳過神跡之子腦海,他失控地轉向身後的少年皇帝,用喃喃自語般的音調反複低訴著:“墨迪呢,墨迪怎麼樣了?墨迪在哪裏?”

“當然被我給收拾了!”冰藍色的雙眸裏蕩漾著遠方的火光,年輕的君王吟吟而笑,“我才是獅子王的嫡子,怎可能輸給那個北方雜種!”

我才是獅子王的嫡子,怎可能輸給那個北方雜種——從端麗的嘴角吐出的語句是那麼粗獷,然而皇帝的言行卻絲毫不給人突兀的感覺。與皇姊一樣,萊奧納多酷肖早逝的母後,雖然這美貌對萊奧娜拉來說是一種幸運,但對新皇而言卻不能算是優渥的遺贈了。藝術品般毫無瑕疵的外表總會給人一種柔弱的印象,為了衝淡這種錯覺,皇帝言辭舉止格外的不加修飾,淩厲感和威嚴感當然是有了,但不相稱的舉動在一瞬間產生異色之美卻是他始料未及的。

不過尤利爾卻無暇感受皇帝獨特的吸引力,這似曾相識的語句讓記憶的畫麵刹那間全部蘇醒,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冰冷的上弦月下,鮮花廣場那灼熱瘋狂的夜,陷入絕境的情人們,以及那突然降臨的狂戰士身影……

“抓緊她的手,無論碰上什麼都不要放開!因為她是你的女人!”這咆哮突然撕開夜幕,重重包圍著浮士德與公主的堤防突然被衝開一個決口,在那裏,墨迪剽悍的身影一閃而過:“你的命是我的!我不允許它浪費在這裏!”

——這是墨迪和浮士德以命易命的約定,這對情人想要就此放棄,他絕不允許!這曾經失去最愛之人的男子雖然說得殘酷,但從一開始他就不願看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重演。

這一瞬間,龍獸之國的流浪者再度扣緊戀人的手指。隨著兩聲微弱的爆響,阻攔在他身前的兩名衛士身上驀地燃起不可思議的火苗,他們慘呼著滾倒在地撲滅火焰;不明白發生了什麼的士兵們頓時騷動起來,包圍的陣形隨即崩壞。就趁著這紊亂的一刹那,浮士德一把拉起公主發足奔跑,如同急風卷走一朵漆黑的躑躅花……

“一定可以逃脫的,不管用怎樣的方式。”亂軍之中,兩個人用行動盟誓著、約定著——的確像公主說得那樣,逃不出這包圍,逃不出這城市,逃不出自己的命運,但那是一個人的狀況;此刻卻不是孤獨的未來,而是兩個人並肩前行!

可是浮士德與公主麵對的畢竟是鐵壁銅牆,訓練有素的皇家衛隊迅速戰勝慌亂調整陣勢,以及富彈性的默契行動拉伸隊形,瞬間融成兩個包圍圈,就像極富耐心的瀉湖一樣,將敵人圍困成孤立無援的礁島,封鎖逃亡的路線並等待漲潮的支援。

帝都的部隊會傾巢而出趕來吧,在大隊人馬抵達之前隻要纏住目標就可以了,雖然這要付出慘痛的代價——禁軍麵對的是豪飲鮮血的凶神和操縱妖炎的術士。雖然置身隔絕包圍中,揮舞著沉重利劍的墨迪以一種慣於戰鬥的默契配合著浮士德的逃亡行動。他漸漸切入那對情人與皇帝之間,作為殿後截斷禁衛們的阻截,並將難以想象的殺氣一直壓迫至禦前。而龍獸國魔法師則以變幻莫測的火焰擾亂包圍者的步調,若不是帶著柔弱的婦人,恐怕他此刻早已經逃之夭夭了。

尤利爾就快要不能呼吸了,他像溺水者般緊緊握住洛倫佐的大氅,目不轉睛的凝視著眼前的景象——一切都退去了色彩,異樣鮮明的隻有奮戰的墨迪的身影,神跡之子完全沒有覺察到自己的腳步正向這身影移去,隻知道因為緊張而幹澀的喉嚨徹底嘶啞,自己隻能在心裏反複的呼喊著:“快逃!千萬不要被抓住!快逃!”

然而洛倫佐擁抱的手臂突然加重了力道,那近乎粗暴的束縛讓少年條件反射的掙紮起來,梅加德家主警告般的俯身耳語:“別動,皇帝在看!”尤利爾頓時停住動作,透過大氅前襟的縫隙,他看見皇帝投射過來的冷冽視線。年輕的萊奧納多以洗煉的動作按住劍柄,傲岸的昂起頭:“國務卿閣下,你看見了嗎?那就是父皇生前曾醉心無比的東方妖火吧。”

國務卿,這是在叫洛倫佐嘛?尤利爾記得養父原任攝政卿,這職位為輔佐幼小皇帝專設,以德才兼備的首輔大臣立於君側,凡事攝政關白。據他所知洛倫佐早已辭去攝政一職,況且國務卿的官位再煊赫也是效犬馬之勞的奴仆,與梅加德家主的尊貴身份畢竟是不配的。

“可不是呢,陛下。”此刻洛倫佐竟垂下頭應答著。平庸的謙恭態度對於人臣而言是相稱的,但放在大陸第一貴族身上則有些令人意外。

萊奧納多不動聲色的眯起眼睛:“將火焰收藏在彈丸裏,虧那些東方人想得出來。為了得到這種雕蟲小技,父皇當年竟不惜養癰為患,到今天惹出誘騙公主這樣不名譽的醜事來!”

洛倫佐瞳孔中瞬間閃過一絲睛焰,頃刻間便被他淹沒在祖母綠的溫潤眼眸中。這位新任國務卿正要開口,卻被皇帝截住了話頭:“說起來,父皇臨終前不是命你取這妖術士的性命,永絕後患嗎?怎麼他今天會出現在這裏,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東方還魂術?”

“陛下……”洛倫佐窘迫的呼喚道,萊奧納多卻不願再聽任何解釋:“有些難辦啊,國務卿閣下——我答應過皇姊放過這妖術士呢……”

因為被諾言約束而無法出手,所以想借刀殺人嗎?原來皇帝從一開始就沒有準備遵守與萊奧娜拉公主的約定。太過複雜的事情少年不明白,但隻那對君臣的言片語卻為他描繪出往事與隱情的輪廓——洛倫佐之所以將偏僻的山茶宮封閉起來,其實就是為了保護隱居其中的浮士德吧,他們一定將對方視作重要的存在而信任著:為了救那龍獸國的妖術士,帝國第一重臣甚至不惜違背先帝的遺命。可是紙包不住火的,天上的萬能者永遠注視著一切,然而在他之上,是不是還存在更無法抗拒的安排;在他之下,是否也存在更不容違逆的強權……

這一刻,僵硬的排斥從那奢華肢體明確地傳遞到尤利爾身上,洛倫佐深切的呼吸聲訴說著他左右為難的猶豫以及刹那間崩潰般的決心。不容多想,溫暖的大氅已撤離少年的身體,瞬間再度降臨的苦寒足以讓人暈眩。然而那位有著超越年齡的寬容慈愛的養父卻並沒有在意養子此刻的反應,他毫不猶豫的翻身上馬,接著示意一名貼身侍衛保護好神跡之子。這名武士和他同伴一樣根本沒認出這邋遢少年就是梅加德的長男,但絕對服從於主人的他們從來不對洛倫佐的命令抱有疑義。

月光下的背影竟是枯槁的墨色呢——尤利爾記憶中,洛倫佐從沒穿過這喪服似的顏色,然而此刻他那倦怠身姿竟與這暗淡的服飾如此契合。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在傲視天下的年輕家主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這一切神跡之子都無從知曉,但有一點他卻再清楚不過,那就是遭遇背叛的痛楚——曾經被最信任的阿爾圖爾背叛,少年深切地了解這種悲慟和絕望,所以他更不願看見這對昔日舊友雙手染上對方的鮮血,何況這一切還是被迫的!

“洛倫佐大人!”尤利爾掙紮著從喉間擠出破碎的呼喊,碧眼貴族的背影一瞬間滯住了,片刻後,無可奈何的失落從那有些寂寞的肩頭流露出來。洛倫佐並不回頭,隻是緩緩舉起手召喚他的侍衛們,梅加德武士操縱著訓練有素的坐騎迅速整合成攻擊的陣形,鐵蹄在鮮花廣場的石板地麵上踏起一陣小小的旋風。

根本阻止不了!自身的渺小讓少年一而再再而三的體會到無能為力的感覺,他奮力掙脫身邊那名武士的護衛跑向皇帝的坐騎,用盡全身力氣高喊:“我求求你,陛下!請求您……”

若不是人們都陷在箭在弦上的危機裏,那一定會狠狠嘲笑這難聽得近乎滑稽的叫聲吧,可是這嘶啞的呼喊卻換來皇帝意味深長的凝注。審視著這肮髒流浪漢的容顏,難以言喻的複雜光芒閃過萊奧納多冰藍的雙眼,瞬間幻作恍然大悟的火花,還沒等尤利爾反應過來,銀盔的年輕獅子王已經劈手襲向他頭顱……

“傻瓜!不要多管閑事!”一時間鞭長莫及的洛倫佐失控的呼喊著,他原本想趁萊奧納多把全副精神都放在皇姊身上的功夫,將神跡之子悄悄帶回本邸,沒想到這家夥竟然蠢到自投羅網的份上。這麼近距離之內,尤利爾根本逃不開有著武人之骨的皇帝一擊。

就在這一刻,一柄長刀裹挾著暴烈的勁風砉然從人牆中飛出,其勢銳不可當,甚至讓人感到那被刀鋒劈開的大氣正像薄膜般翻卷裂開,任憑那利刃奔雷閃電似的刺向馬背上的萊奧納多。然而慣於征戰的年輕君王並不慌亂,他猛地抽出佩劍,以精確而優美的姿勢擊落近在眼前的兵刃,這一切發生在片刻之間,禁衛們甚至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趁著皇帝動作的停滯,梅加德衛士連忙飛身上前將神跡之子拖到安全的地方。

“陛下,我會獻上您想要的東西,所以請不要用梅加德的繼承人來試探我的忠誠!”撥轉馬頭,無法再隱瞞下去的洛倫佐朗聲宣告,那語音裏浸透著凜凜寒意。冷淡的微笑綻開在皇帝唇邊,他抬起雙手擺出悉聽尊便的姿勢。共識就在這一刹那達成了,尤利爾的阻止從一開始就注定沒有任何效用,因為洛倫佐自始至終都站在無從選擇的維穀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