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此刻對於做出如此不名譽行為的皇帝,尤利爾根本無權置喙,因為他也一樣移不開窺看的眼睛——封閉的特殊囚室裏,放下托盤的洛倫佐慢慢走近肮髒的草床,俯視著那躺在那裏好像死了一樣的可憐囚徒。看那欲言又止的模樣,他似乎期待著對方快點蘇醒,卻又不忍心驚擾沉眠。數度徘徊之後,他終於解下肩上的墨色天鵝絨鬥篷,輕輕掩到那囚犯身上。
“我不冷。”一動不動地癱在草堆上的犯人突然冒出一句話,語尾古怪的音調讓尤利爾霎時分辨出這受盡折磨的男人並非墨迪,而是龍獸國的術士——浮士德。緊隨著瞬間鬆了口氣的感覺而來的,是深深的罪惡感——浮士德曾不止一次慷慨的施以援手,即使在逃亡的緊要關頭也沒有坐視陷於危險中的自己而不顧;可自己卻隻考慮墨迪的安危,甚至因為發現受難的不是他而放心竊喜。可是有什麼辦法,這就是自己真正的心情。萬能者唯一承認的愛是無差別的平等之愛,可是做不到;少年深切的體會到,那種無私之愛自己根本做不到!
無視洛倫佐的關心,浮士德的姿勢並沒有改變,但全身卻散發著一種冷淡的拒絕:“烙鐵的傷到現在還像燒著了一樣,所以我一點也不冷……”
“子規!”似乎再也無法忍受這置身事外的態度,洛倫佐高聲打斷浮士德的話語,他呼喊著一個陌生的音節,纏繞在舌尖的古怪音節……
“別叫這個名字。我是浮士德。”龍獸國流浪者的語調依然那麼平靜。洛倫佐凝視著對方,燭火在他帶著南國溫暖氣息的明亮黑發上染了一圈光暈:“你說過,如果我知道‘子規’的真正含義,就可以叫你的名字,現在我知道了……”他緩緩的單膝跪下,湊近那囚犯的身影,“在你們國家,子規是一種可憐的小鳥。它不停地啼鳴著,一直到喉嚨撕裂,咯出鮮血;然後它就這樣死去,化成比血還鮮豔的紅花,那種花,又叫做躑躅……”
是紅色的花朵嗎?尤利爾記得,插在公主鬢邊的羽衣躑躅明明是最純淨的白色,比雪更剔透,比雲更輕盈……
輕輕的冷笑聲,卻掩藏不住無法一筆帶過的沉重,浮士德疲憊的影子微微蠕動了一下,隨即因為疼痛和無力而停止:“你還真是鍥而不舍啊……”
洛倫佐深吸一口氣打斷對方的話:“我還知道在你的故鄉,躑躅花代表著‘愛’。”
“白躑躅代表最初的愛,紅色的,則代表愛之喜悅……”浮士德以沉靜的態度補充著。
“夠了子規!”洛倫佐爆發似的大喊起來,“還要我多後悔你才甘心!如果五年前我就知道躑躅花的含義,便絕不會讓你把它送給公主,也不會再帶你覲見先帝,即便終生放逐讓你永遠不能踏入帝都,也好過任你玩火自焚!”
然而時光無法倒流。五年前究竟發生過什麼尤利爾無從了解,但他可以體會——代表著最初之愛的羽衣躑躅,同時也象征著浮士德的真名,也許從他們邂逅的那一天起,這皎潔的花朵便斜插在公主的鬢邊,並萌生於她的心底……
“說我玩火自焚?的確沒有反駁你的立場啊……”自嘲似的微笑著,龍獸國的囚徒慢慢坐直身體,這個小小的動作在他做來卻如此艱難。洛倫佐想去攙扶卻被冷淡的推開了,姿勢的改變讓燭火搖蕩著投影到浮士德身上,照亮他麵孔的一瞬,尤利爾幾乎慘叫起來——那曾經清峻如山茶般的容顏如今已不複存在,大大小小的傷痕醜惡的盤踞在象牙色皮膚上,術士的神情依舊那麼恬靜淡然,但他的臉上卻始終有種不自然的違和感。尤利爾難以置信地意識到那是因為他的眼睛,幽邃如深淵般不透明的眼眸如今已經不複存在了!
這是曾經讓洛倫佐在瞬間無法移開視線的眸子——數年前,在帝都最奢華的樂館裏,正是彼此的眼眸讓梅加德的年輕家主與龍獸國的流浪旅人刹那間將對方從各自所屬的平庸集團中區別開來,進而互相接近,最終彼此熟悉了對方的體溫。
年輕的浮士德被萊茵黃金傳說誘惑,從神秘的故土出發,穿過風雪肆虐的高山和狂沙千裏的荒漠來到聖奧古斯都的中心——帝都弗羅拉。然而這裏並沒有他追尋的東西,長途跋涉後一無所獲並一無所有的流浪者身心俱疲,隻能暫時充作伶工糊口,可是帝國的人們就像聽不懂他的異域之音一樣看不懂他孤絕的容顏。
那一天,生意慘淡的浮士德正百無聊賴的彈撥著四弦琵琶,這時,浮士德在錦衣玉飾的同伴簇擁下睥睨而過,喧喧赫赫就像一陣華麗的旋風。不經意間,他碧青的眼眸瞥見了龍獸國人特有的修長鳳眼,就此再也無法移開。
因為太過相似,所以在行動之前就已經知道彼此無法發展成太過親密的關係,所以才能平等的傾談,坦然地仰慕對方的才華。浮士德的頭腦中似乎埋著主神或惡魔的種子,他可以在玻璃的器皿中任意操縱地火水風四大元素,調配前所未見的金屬,爆發激烈火焰的彈丸,能腐蝕一切的魔汁,甚至拯救人生命的藥劑;他打磨水晶的鏡麵,將遠在天際的月亮拉到眼前,讓人看清月麵上幹涸的海床;這一切比任何一位煉金術士的自吹自擂更不可思議。然而洛倫佐唯一不能理解的是浮士德來聖奧古斯都的愚蠢動機,他竟是為了追尋萊茵黃金——雖然也對這傳說中的秘寶有所耳聞,但富可敵國的梅加德家主對此卻沒有任何興趣。然而術士卻從容不迫的說出這寶藏在東方的異聞——萊茵黃金的任意一點光芒,都能讓他的一切魔法黯然失色。
這倒激起了洛倫佐的興趣,因此他決定在冊封儲君的前夜將浮士德引見給尼伯龍根指環的持有者,先帝列奧王。正是那一夜,君王的掌上明珠和東方流浪者在宮外偶遇,也正是那一夜,整個宮廷被魔術士頭腦中的亂墜天花帶入驚愕與瘋狂的迷境。
浮士德一旦進入宮廷,便引起前所未有的騷動,他把東方的智慧和技術,或者說難以置信的古老魔術妖法引入禦前,讓皇帝看見了被雪山荒漠阻隔的遠方國度的奇跡之光。可是洛倫佐也鮮明的預感到這在紅極一時的異鄉人背後湧動的危險,士人們的盲從,朝臣們的嫉妒暫且不論,對於那偶爾出現在後宮陽台上的婀娜身影,浮士德的視線洶湧著無法隱藏的渴慕。他對心目中“月宮公主”的焦戀,將成為葬送他前程甚至生命的暗火。
“有什麼辦法呢——龍獸之國的男人,一生隻愛一次……”當心思被猜透的時候,來自東方的男子這樣說這,就像此刻一樣。徒勞地凝視著那雙再也無法閃耀出幽玄之光的鳳眼,洛倫佐深深的呼吸平複紊亂的氣息:“我已經正式向皇帝陛下提出來了——與柯西莫皇室的聯姻請求。”
梅加德家主與帝國公主突如其來的婚訊,讓不自然的沉默瞬間降臨了,良久後浮士德幹澀的嘲笑聲響起:“是你告訴我的——萊奧娜拉公主是告死天使,即便看一眼也會掉腦袋,怎麼還主動挑戰這個禁忌了呢?”
“這是另一位陛下的命令。”洛倫佐的聲音平靜得異樣。
“另一位陛下?梅塔特隆三世?”浮士德看似疑問的篤定語氣讓洛倫佐眉頭瞬間的抽動了一下,盲眼的異鄉者卻敏捷的捕捉到空氣裏某種不安定的粒子,“也就是教皇陛下……你的兄長嗎?”
被刻意強調的“兄長”二字讓洛倫佐的瞳孔籠上渾濁的陰影,然而浮士德卻用一種輕描淡寫的態度侃侃而談:“在我故鄉,現在的你應該還沒有除服,居然就考慮到續弦了。”
“這是梅塔特隆陛下仔細權衡的結果——此時提親是最有利於梅加德前途的做法。”洛倫佐的回答是程式化的敷衍,“況且告死天使在天上萬能者的神威麵前,也隻是溫順可人的小鳥而已。”
浮士德垂下頭發出不以為然的咋舌聲:“說起來,尊夫人死得還真是冤枉。懷孕的她正值女人最幸福的時刻,為什麼卻偏偏在這個時候遭遇不幸。過分的是居然還有傳聞說……她是自殺的……”
“這是因為菲綠美娜知道那絕不可能是我的孩子。”看出對方不動聲色的試探,洛倫佐並不否認和辯解,隻是近乎崩潰的苦笑著,“你最清楚了,子規,你最清楚我不可能讓任何人懷孕,體內流著毒血的我根本不配擁有家庭!所以我從不願也不敢抱女人,因為她們會懷孕,會延續下這肮髒的血脈……”
“這就是你的苦衷,這就是你被皇帝要挾時,不惜置我於死地也要守護的秘密。”浮士德的冷笑更深了,“或者逼死這深愛著你的女人,是因為她知道了其實你的兄長正是你的……”
“夠了!”洛倫佐斷喝,“我並不是為了被嘲笑才告訴你這秘密的!”
“誰讓你心存幻想!”浮士德間不容發的回應著,他以一種置身於苦難的人難以擁有的平靜,一字一字的訴說著,“明明憎惡流淌在體內的汙血,卻比誰都渴望擁有家人……”
“就像你夢想著永遠觸不到的戀情一樣!”這一刻,取回鎮定的洛倫佐輕笑著反擊道,“有什麼辦法呢?男人本來就是愛做夢的動物,所以才總被那些可望不可即的東西迷惑,比如想要做教皇的出家人們,還有為萊茵黃金著迷的小皇帝。”
“萊茵的黃金,誰稀罕那種東西……”這一刻,萊奧納多的嗤笑聲吹拂在尤利爾耳邊,那與其說是徹底的輕蔑,毋寧說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他承認洛倫佐的話,承認男人是夢想的奴隸,隻不過他渴求的並非那傳說中的寶藏而已。
自己的夢想又是什麼呢?一想到這裏,蠻荒之神般的影子突然降臨在少年眼前——無法否認也不必隱瞞,墨迪正是自己的夢想,無拘無束的活著,那狂戰士以強有力的手腕擊碎了包圍著神跡之子的一切教條法則。自己的確在愛著他,但這種愛不同於異性間肉欲的渴求,而是一種更強烈的吸引:希望獲得他的自由不羈,希望獲得他的愛恨分明,希望像他一樣以勇武與果敢把握自己的航向,希望與他融為一體,希望變成他,正如迎風招展的旗幟渴望著化身為風……
就在尤利爾第一次清晰的理清自己思緒的那一刻,浮士德歎息般的語調響在牆壁的另一側:“你夢想著擁有和保護家人,因為你就是這樣的個性——好像不保護誰就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一樣。所以當年你不惜違背先帝的遺詔保全我的生命,如今又對那個孩子如此執著。”
這感慨換來了洛倫佐自嘲般的笑聲:“那孩子?那個隻肯叫我洛倫佐大人的孩子嗎?”
連身邊的小皇帝都輕笑起來,尤利爾這才意識到他們正在談論的對象是自己,他有些困惑的皺起眉頭——的確應該叫梅加德家主“父親大人”沒錯,可他總覺得如此卑微不起眼的自己,哪裏配叫洛倫佐“父親”呢!
“親人間的牽絆並不隻是保護,正如並非長相廝守才是愛一樣。”浮士德輕笑著,再度吟詠起陌生的東方歌謠,“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浮士德低聲音應和,“當年在歌館裏你最喜歡唱的就是這一首。這也是月宮公主的歌嗎?”
“不。這是兩顆星的故事。”浮士德歎息著,“那兩顆星是一對伉儷,妻子是高貴的天女,丈夫卻是低賤的牧人,但這絲毫不能妨礙他們真心相愛,然而天上的法則卻不允許,銀河將他們分開,在仙人的幫助下,他們隻能通過鳥的羽毛織成的浮橋,一年相見一次。即便隻是這一夕,他們也認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夫妻。”
“子規……”聽出了浮士德話語裏不祥的暗示,洛倫佐再度顫聲呼喚著友人的真名,他們或者根本不能算是生死之交的朋友吧,隻不過再沒有人比他們更了解彼此而已,正如從這句話裏看出了他下一刻的決心,從洛倫佐進入囚室的一刹那,浮士德已經猜到了他的來意。
東方術士從容的笑著,如果他的雙眼還在,那此刻一定蕩漾著醉人的神秘光華吧。他的指向燈盞的方向,那注滿著琥珀色酒液的玻璃杯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幽暗的燭光依然懸在杯口,漠然的昭示著自身的存在。浮士德輕輕的低下頭:“那杯酒的味道,從剛剛開始就薰到我了。”
“我再去請求陛下……”洛倫佐爆發出的呼喊戛然而止。因為他再明白不過了——新帝絕不會讓浮士德活下來,若不是同皇姊有過約定,他早就像先帝列奧一樣送所有接近萊奧娜拉的家夥下地獄了!可是此刻,高傲而睿智的大陸第一貴族在還是脫口喊出感情用事的語句——我再去請求陛下,這幾個字已經用光了洛倫佐的全部尊嚴。
“已經夠了。”無法看清浮士德掩藏在黑暗中的表情,但他的聲音確實如此坦誠包容,“我已經再沒有什麼遺憾了,請幫我告訴那位月宮裏的公主,說再也不必等我了……”
“住口子規!我決不會答應你的,絕不會!”洛倫佐厲聲打斷對方的言語,“公主永遠都不會知道你已經不在的這世界上!她會靜靜等待著她最愛的人,夢想著他在某一個角落流浪,夢想著他會在某一天突然出現,帶自己遠走高飛!”
“這樣嗎,那就沒有辦法了……”浮士德並不堅持,隻是長長的歎了口氣,“可是還有一件事情必須拜托你——作為新婚的禮物,請你把我的心帶給公主。因為整個帝國的人都想要我的頭腦,可是隻有她想要我的心……”
這已經是此刻的浮士德所能給的全部了,然而這不正是公主想要的全部嗎?了解到這一點的洛倫佐默默的點了點頭。
“所以……把那個杯子遞過來吧。”
“猜得到那是什麼嗎……”萊奧納多湊近尤利爾耳邊,還不等對方回應,他便輕笑著說明了一切:“是皇帝答應聯姻條件!”
這是借刀殺人!所謂的條件隻是盛在貴重玻璃杯裏的毒酒,被約定所束縛的萊奧納多再度假洛倫佐之手,鏟除接近公主的“敵人”。皇帝的語氣是如此理所當然,仿佛對方根本就沒有拒絕和選擇的餘地,他究竟掌握了怎樣的秘密,使得難以駕馭的洛倫佐徹底淪為手中的一粒棋子!
“陛下……”尤利爾再也控製不住了,他正要大聲質問嘴卻被用力捂住,牆那邊囚室內的兩人聽到異動一起轉過視線,萊奧納多連忙將礙事的神跡之子拖離了窺看孔,他失去興趣似的冷笑一聲:“再看下去就沒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