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刻的少年卻聽不見任何聲音了,他的眼睛隻能看見被皇帝擊落在地的長刀——那隻是普通的禁衛武器,但又是誰繳獲了它並奮力擲出,替自己解圍?是墨迪吧!原來他早已認出了自己,在如此緊急的情況下他還在牽掛著自己的安危!
下意識的握緊胸口的衣襟,某種堅硬的觸感突然間碰到尤利爾指尖,因為沾染體溫而化成肉身的一部分的存在物刹那間鮮明的獨立出來,靈光霎時閃過腦際——梅加德家徽指環!
“這就是整個梅加德家族。”洛倫佐將這枚銀戒套在少年無名指上時如是說。在秋日的聖歌裁判所中,尤利爾最無助的時刻,這支配整個梅加德的指環作為支持他孤立處境的堅強後盾,同時也作為保護他脆弱靈魂的秘密符咒。因為害怕丟失,尤利爾將它與大審判官鐵戒指掛在脖子上,當他落入阿爾圖爾之手時,鐵戒指被拿走當作神跡之子已不在人世的證據,而這家徽指環僥幸留下,一定是天上萬能者為了此刻而做出的安排。
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讓尤利爾猛地扯斷銀鏈,高高舉起那雕刻著宇宙樹的戒指:“拜托你放他們走,洛倫佐大人!我以梅加德的名義拜托你——請放他們走!”
洛倫佐的背影產那間凝住了,惟他馬首是瞻的梅加德衛士們也隨即停止動作,他們回過頭來疑惑地打量這突然冒出來的家徽指環,以及狼狽不堪的指環持有者,眼神中分明寫滿了不信任的鄙夷神情。此刻,帝國第一貴族悠然歎息著:“尤利爾,我把指環給你可不是為了給自找麻煩啊……”
被戰團內的散發出的殺氣鼓動,皇帝的白馬躁鬱不安的徘徊著,萊奧納多冷靜的操縱著韁繩,從容的向洛倫佐諷刺道:“你就繼續磨蹭吧,洛倫佐卿!隻要不怕自己的秘密被公諸於世,你就一直磨蹭到犯人溜走為止!”
洛倫佐的眼神瞬間被一股黑潮淹沒了,隨即他毫不遲疑的控馬向浮士德走去,衛士們自然而然要跟上,卻被他頭也不回的舉手阻止:“你們去保護家徽指環的持有者——背叛梅加德,是我一個人的事!”
這一刻,操縱烈焰守護著公主的浮士德回過頭來,紛繁交錯的人影不時遮擋住他那被火光映的一片斑斕的象牙色麵孔,深深的眺望著人流彼岸的洛倫佐,此刻東方術士眼中流露出的是再坦然不過的神情,那種深深了解對方的眼神仿佛是一種直截了當的鼓勵,看到這一幕的洛倫佐猛地勒起韁繩,五花馬頓時長嘶而立,蓄勢待發。
然而著戰馬未能像主人期望的那樣如離弦之箭般激射而出——就像從地獄飛出的巨大猛禽般,一道人影倏地掠過月輪撲向梅加德家主,厚重的青影迎頭壓向這帝國第一貴族。那是突破包圍的墨迪,正揮動重劍強攻而來。知道無法正麵對抗這狂戰士,洛倫佐抽身後躍,伴隨著一聲淒厲的嘶鳴,他那匹名貴的坐騎竟被當場劈成兩半。
暫離險境的洛倫佐好不容易穩住身形,然而下一輪攻擊間不容發的奔湧而至,雖然在用劍方麵並非弱者,但這位出生於權貴世家的公子無論如何也不是北國豪強的對手。在墨迪近乎凶蠻的攻擊下,洛倫佐那華麗端正的劍技根本沒有用武之地,雖然深諳硬碰硬決不是求勝之道,但此刻的他被逼得節節後退,連佩劍也來不及拔出,卻不是四兩撥千斤的從容,而是險象環生的窘迫了。
這變化來得太過突然,禁衛與梅加德衛士們根本來不及趕上,墨迪的重劍便已掠起一片冰冷的月華,猛地砸向洛倫佐的頭顱。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一道更為清澈的寒光突然斜逸而出,猛地凍住渾濁的月影——隻聽得鏘鋃一聲激響,墨迪的劍鋒爆出一串火花,瞬間彈向一邊。那湍飛的寒泉卻絲毫沒有停滯,它流暢的變換方向,從不可思議的角度精確地刺向墨迪咽喉。麵對命懸一線的危險,狂戰士卻沒有選擇防守的打法,他一任那致命的攻擊衝向自己,運轉厚重劍鋒砍向敏捷的對手。
交戰雙方都想把對手置於死地,所以絲毫沒留退路。與狂戰士本能地渴望著勝利的激情澎湃的鬥法相比,敵手的一招一式格外冷靜縝密,仿佛最精確的儀器般滴水不漏。墨迪兩敗俱傷的打法令對方的攻勢再度轉換為格擋,映著又一次爆起的火花,重劍彎折向不可思議的角度,而那凜冽的清光也被排山倒海的臂力迫得連退幾步。
這時禁衛們已經湧上前來,舍命隔開激戰的兩人。墨迪冷笑著丟下損壞的重劍,發出輕蔑的咒罵:“聖奧古斯都的鐵匠果然都是吃軟飯的!”
“不說自己技不如人!”伴隨著同樣不屑的輕笑,剛剛砍斷重劍的粹亮冰刃依然毫無瑕疵地輝映著清澈月光,照亮萊奧納多同樣無瑕的絕美容顏。繼承整個帝國的同時,年輕的皇帝從先帝那裏接過這柄隨他南征北戰的利劍,誰都相信他將成為列奧王那樣配得起這名器的百戰英雄。
在兵器上占了優勢的皇帝朝向國務卿,悠然吩咐著:“障礙由我來掃除,洛倫佐卿,你就盡力保護好你的秘密吧!”這近乎任性的語句讓眾人頓時慌亂起來,擔心的呼喊著“陛下”,萊奧納多的麵孔上卻綻放出炫目的自信微笑,他從端麗的嘴角吐出格外粗魯的語句:“我才是獅子王的嫡子,怎可能輸給那個北方雜種!”
記憶便在這裏中斷了……
“我怎麼會在這裏?是你把我抓來的?墨迪呢?墨迪他怎麼樣了!”回憶起這一切,尤利爾大聲質問著,下意識的去捉皇帝的衣襟,然而近距離之內手卻落空了——那兩位曾被當作下級天使的金發內侍突然從兩邊架住他的肩膀拖出老遠,這些看似纖弱的少年竟都有如此敏捷的身手和強勁的腕力。對於尤利爾冒失的態度,內侍們剛剛就以心存不滿,如今順理成章的將這失禮者的腦袋按向地麵。神跡之子無法掙脫他們的束縛,隻能控製不住的大放哀聲。
並不回答對方急切的提問,皇帝忍俊不禁的示意內侍們放手:“就算再擔心那個半獸人,也不能不要命的朝他跑過來嘛,那時候若不是梅加德的侍衛打暈你,你早就去見天上的主了!還鬧得那北方雜種分心出破綻,根本沒費力就讓我擒住了,一點都沒打痛快!”
“他被抓住了……是我害他被抓住的?”少年小聲囁嚅著,此刻煎熬著他心扉的自責懊悔中,竟蕩漾起一絲小小的滿足,“墨迪……墨迪被抓住了?他還活著對不對,他沒事對不對?”
萊奧納多饒有興趣地俯看著尤利爾:“說起來,現在你講話很流利了嘛!看來魔湯還真管用呢。”說著他拍了拍手,穿著薄茶色製服的侍從托著銀碗走了進來,放在水晶托盤中的碗裏盛滿濃稠的藥汁,像是連燈光都被吸納一樣黑沉沉的,看不出一絲動蕩的波紋。
“你不喝光的話,我是不會告訴你的。”萊奧納多指了指藥碗,微笑著威脅道。尤利爾連忙搶過銀碗湊近唇邊,古怪的氣味卻讓他猶豫著停住動作,皺起眉頭。
“又不是沒喝過!這種惡魔百合的根莖煮成的湯可以治療人的嗓子。趁你睡著的時候不知道喂了多少碗呢!”萊奧納多故意嫌惡的瞥了一眼藥汁,輕描淡寫地說著,這句話卻讓神跡之子手腳一片冰涼——惡魔百合,就是有著蛇皮花紋的青黃花瓣,蜷曲觸手形葉片的植物,因為樣子難看又生長在墓地裏,所以才得了“惡魔百合”的“美稱”,這種隻有巫婆才會去碰的魔草,如今卻在自己身體裏悄悄的生根發芽,開花散葉……
如果是以前的尤利爾,一定已經被從內到外都受到汙染的罪惡感淹沒吧,然而經曆過阿爾圖爾的囚禁,鮮花廣場的劫難,如今的他已學會在六神無主之前先深深呼吸,思考事情的究竟——剛剛自己說話的確不那麼辛苦了,或許這就是魔湯的功效吧,如果能取回曾經被墨迪稱讚過的聲音,那就算必須喝下撒旦的鮮血他也願意。尤利爾迅速放開最初的抵觸,捏著鼻子將藥汁一飲而盡——雖然苦得很,但這魔湯的口感卻十分潤滑,還有一股奇怪的香氣,所以不像想象中的那麼難喝。這時皇帝撫摸著形狀姣好的下頜,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貝母,那個術士說惡魔百合在他家鄉被稱為貝母。”
“貝母”,這明顯的龍獸國發音引起了尤利爾的注意,萊奧納多則冷淡的繼續說道:“那個術士說——雖然你的聲音是永遠也不可能恢複了,但時常喝這個貝母湯,說話就不至於那麼辛苦。”
這魔湯是浮士德調配的?這麼說他還活著!那同他決鬥的洛倫佐怎樣了?一時間,對養父的擔心壓倒了永失美聲的絕望,尤利爾的聲音顫抖著:“洛倫佐大人他……”
“如果你肯叫一聲父親,我想洛倫佐卿一定會比現在有精神得多的。”斜睨著年長他數歲的少年,皇帝顧左右而言他。較之尤利爾,萊奧納多一舉一動都格外成熟,唯有此刻流露出與年齡相稱的狡黠氣質:“洛倫佐他正在幽會呢!咱們去偷看一下吧,你也可以順便謝謝他的老相好——人家很親切地用惡魔百合替你治病呢。”毫不在意地說著令人瞠目結舌的話語,他一把抓起尤利爾的手臂,屏退內侍們的跟隨走出房間。
華貴壁龕裏的火光照亮雲斑石台階,年輕的獅子王拖著神跡之子順樓梯盤旋而下,一路上,內侍和命婦們一見他們的身影便露出驚訝的表情,不過失禮隻是片刻間,眾人很快就恢複鎮定垂下眼瞼,紛紛行起屈膝禮,萊奧納多的神色漸漸不耐煩起來。轉過不知第幾個拐角的時候,迎麵又來了一隊宮人,他連忙拉著尤利爾隱身在燈影下,等那些不可一世的貴婦們去遠後,少年皇帝煩躁的抱怨著:“煩死了,回去把她們統統配給馬夫。”
即便把所有宮女都嫁出去,美人們還是會源源不斷的補充進來的,甬道、大廳和房室裏很快又會充斥嬌香軟語。可能是想到這裏有點泄氣吧,皇帝突然賭氣似的拽著尤利爾,朝向一條漆黑的甬道疾走起來。猜不透對方的意圖,虛弱的神職人員頓時慌了手腳,卻無法掙脫那有力的鉗製——和五年前初次見麵時一樣,萊奧納多從未改變過武者的本色,雖然年齡尚幼但舉手投足間卻儼然是英姿凜凜的成熟風範。
神跡之子跌跌撞撞的跟在皇帝身後,恐懼讓距離變得漫長起來,也不知道在黑暗中走了多久,一點微光忽然跳躍在他眼角,如同幻覺般一閃而過,瞬間又被黑暗吞沒了,待他們前行幾步,那螢火再度幽微地閃耀起來。尤利爾一瞬間分辨出——那是透過疏鬆牆縫的隔壁燈光。五年前牆那邊飄來的幽豔的皮革味以及苦悶的血腥氣突然間跨越時空,虛幻地溢滿整個空間,砂一般的葬月歌隨即縹緲的蔓延過來,回蕩在少年耳廓之中……
神跡之子毫無征兆地停下腳步,連皇帝猝不及防都被拖了個踉蹌,從黑暗中向他投去不明所以的目光。然而尤利爾再也無法挪動腳步,他用力掙脫萊奧納多的手,捂住麵孔慢慢跌坐下來。不明原委的皇帝發出惱怒的咋舌聲,突然按住對方肩頭,下一秒尤利爾的手就被捉住,粗糙織物的觸感突然纏向右腕,伴隨著捆綁的動作,皇帝悠揚的吟詠起悱惻的詩篇:“我醒了的時候,得見你的形像……就心滿意足了……”
隔了片刻少年才反應過來,這竟是神聖經文中的詩句,因為特別心儀,所以當時還是神學生的自己還曾將它織在發帶上,然而那絲帶卻在冊封儲君的當日被任性的萊奧納多搶走。五年過去了,那些經文應該早已褪色,但那發帶粗糙的觸感卻依舊清晰分明。
“這個……是那時候我的發帶嗎?”尤利爾脫口問道,皇帝則用怡然自得的輕笑給予了他肯定地回答。
“……在你麵前有滿足的喜樂。在你右手中有永遠的福樂……”慢慢纏緊神跡之子的右手,皇帝繼續低吟著,隨即他執起對方另一隻手,發帶的束縛擴展到尤利爾左腕,“……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做的……”明明是在惡作劇,但萊奧納多水晶般清澈的聲音卻不沾染絲毫感情的雜質。
然而皇帝的動作卻是那麼孩子氣,固定住對方的雙手後,他便像征服者扯著搶來的奴隸那樣,拽著發帶的一端大搖大擺的走在前麵。尤利爾困惑的看著他隱約浮現在昏暗中的背影——是不可思議的美貌,令人膽怯的魄力,萬人之上的地位以及難以想象的重責,共同造就了萊奧納多難以捉摸的性格吧,然而神跡之子卻會在應付不暇的恐懼與狼狽中,突然間鮮明的意識到麵對的隻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小小少年。
萊奧納多是無法察覺此刻別人心裏在想什麼的,他自顧自的突然停下,尤利爾猝不及防撞在他背上。神跡之子正惶恐的表示失禮,小皇帝卻招了招手示意靠近,神秘的壓低了聲音:“小聲點,別嚇跑了獵物。”說著他慢慢撤開身體,昏黃的光像漂浮在黑暗水麵上一滴薄油,努力向四周擴散著,卻始終無法融入。
這看起來隻是個普通的牆縫啊,難道獵物在隔壁嗎?尤利爾原以為皇宮是由無數金碧輝煌的房間組成,到處都充滿了衣著光鮮的宮娥和侍從,沒想到還有這麼幽暗偏僻的角落,甚至還有附設豢養獵物的廄屋?疑惑猜測著,他忍不住靠近那從不規則的孔穴中透出的微光。
然而眼前的一切讓神跡之子倒抽一口涼氣,差點脫口高喊起來,萊奧納多似乎早就預料到這反應,從背後猛地捂住他的嘴唇。不顧對方紊亂的掙紮與喘息,皇帝慢慢靠近尤利爾耳邊,聲音裏浸透著無動於衷的淡漠:“你要學會沉默,神跡之子。”
可是尤利爾又如何能保持沉默——借著隔壁房間裏一點如豆燭火,赫然映入尤利爾眼簾的是洛倫佐的身影,他依然披著沉悶的墨色外衣,枯槁地掩蓋著常服上刺繡金線的暗淡光芒。從到處尋找平坦潔淨之處,將帶來的精致酒菜放下的略顯局促的舉止看來,他似乎隻是個探望者而並非住客。終於,這位年輕權貴好不容易放下托盤,盛著琥珀色酒液的玻璃杯沿上凝著一點僵硬的燭光,將尤利爾的視線牽引過去,突然間他發現就在燈影下像是草床的地方,僵硬的斜靠著一團昏黑的暗影,看起來似乎像是人的形狀。尖銳的恐懼使少年無法遏抑的顫抖起來——會不會是墨迪,那個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囚徒,會不會是墨迪!
“你就快要激怒我了。”這簡單的句子昭示著萊奧納多的絕對主導,一瞬間尤利爾驚惶的停住呼吸,不由自主地點頭表示服從。這反應讓皇帝滿意,他放鬆手指,語聲中再度包含了嘲諷的笑意:“牆那邊的囚房,外頭的人都喜歡叫它‘天牢’,諷刺的是它恰恰位於皇宮地下。”
那麼自己此刻身處之處就是所謂的監視室了,曾任聖歌裁判所首席裁判官的尤利爾對特別囚室多少有些了解——關押特殊重刑犯的監牢其實是被監視室包圍的,牢房牆壁上不起眼的地方留有窺看孔,以便觀察犯人獨處時的反應,竊聽他懺悔的內容等等。但這種監視工作一向由下級修士完成,有身份的神職者們是不屑於去做的,為什麼萊奧納多竟徹底無視皇室的身份與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