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在《饗宴》(Convivio)裏寫過:“沒有什麼和暢入律之音能轉換為別一種語言而不失其甜美與和諧。”(nulla cosa per legame musaico armonizzata si può de la sua loquela in altra transmutare senza rompere tutta sua dolcezza e armonia.)這自然沒錯,但如果說我學法文是為了從原文閱讀普魯斯特,那或許就太矯情了,對我來說,學一門語言更多的是為了讀那些不可能被翻譯成母語的文字,比如《你有什麼要申報的嗎?》這樣的書。此書的第10頁引了荷馬史詩《奧德賽》第十一卷第367行的詩句,是阿爾基諾奧斯國王對奧德修斯講的一句話,希臘文原文就不抄了,王煥生先生的譯本譯作:“但你卻有一副高尚的心靈,言語感人”,楊憲益先生的譯本譯作:“你說的話彬彬有禮,思想也很高尚。”老實講,這有哪怕一分的“甜美與和諧”嗎?《你有什麼要申報的嗎?》裏引用了三種英譯文,A.T. Murray譯為:But upon thee is grace of words,and within thee is a heart of wisdom(而您口吐雅言,內有靈心),T. E. Lawrence譯為:In your words is a formal beauty to match the graceful order of your ideas(您言辭中自有一種形式之美,足以與您優雅的思想相符),蒲柏(Pope)則譯為:Wise is thy voice, and noble is thy heart(智矣汝言,貴矣汝心)。請原諒我笨拙的譯筆未能傳達美麗的英文之萬一,不過,無論如何,這本書的一個長處已很明顯了,那就是它從浩若煙海的文辭中擷取一段原本看似平平無奇的句子,透過棱鏡的多次映照,照出深蘊於這句子中的文字之美與思維之美,而多個棱鏡的存在,恰讓我們明白這種美的不可窮盡。其實,這種美隻在近距離的逼視下方能顯現,這也就是你讀王煥生或楊憲益先生的譯本時會茫然無獲的原因所在。《你有什麼要申報的嗎?》並非那種流行的格言警句辭典,巴林自己也說:“警句或被記憶一時,但如果沒有內在的深刻而隻是文辭華美,那它很快就會顯出褪色的金箔的樣子。”(第256頁)巴林是以一種完全屬於他個人的目光逼視文本,而我們在不領略這種逼視的情況下也許終生都無法憑一己之力達至這一境界。
當然,這本書最讓我向往的,仍然是那種在各種語言之間穿行時毫無滯礙的自由感。巴林的文學行李中不光有荷馬、賀拉斯、但丁、高乃伊,也有塞萬提斯、羅蒙諾索夫和亨利·詹姆斯,他也慨歎語言互譯之難,但他更像是在主持一個內部會議,在這種場合下,沒有什麼矛盾紛爭不能得到最後的調停。盡管我從未動念學習西班牙文,盡管我在學了俄文的字母表後就放棄了這門語言,我還是感到,在差不多十二年後,我可以更多地讀懂這本書裏所講的一切了,我在慢慢體會脫去遊泳圈後在水中遊動時的身體感受。對我來說,人生的全部樂趣也許就在這裏。第295頁印了一段切斯特頓的話,他說:“一個人一定是很愛一樣東西了,如果他非但毫無名利之想地踐習它,甚且是毫無把它做得很好的奢望去踐習它。”假若有人責我以學無專精,請允許我用這句業餘主義、失敗主義的話來為自己辯白。
巴林做過外交官,在英國空軍服過役,當過記者,日俄戰爭時到過中國的遼寧一帶,他寫的隨筆裏有一篇《張良簫》,提到“四麵楚歌”的故事,不知他有沒有中文的常識,如果他懂中文,我們共通的語言就會加多一種。巴林是位天主教徒,書的末尾一句話是用法文寫的,他說的是:“在我死的時候,請庇護我驚擾的靈魂,請將我收入您仁慈的懷抱。”我想我不必做此祈禱,我已經在語言那仁慈的懷抱裏了。
(原刊於《時代周報·閱讀周刊》2011年1月17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