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在語言那仁慈的懷抱裏(1 / 2)

當我們說,一本書改變了我們的一生,我們該如何對那改變的時間點、那改變降臨的方式、那改變發生作用的形態進行追憶?對我而言,一切真正的改變都始於混沌,就算改變真有一根引線,這根引線是何時點燃的,它又以何種方式引發了改變的整個進程,也同樣是神秘的。回憶之所以不可靠,並不單單因為它的殘缺、脫漏乃至錯置,更要命的其實在於它總是無法避免被賦予意義。一旦帶上事後追加的意義,回憶就已經變成再創造的產物,失掉了事實層麵的真實。然而,事實之為虛妄,恰與回憶相同。事實,作為赤裸的、不帶權重的客觀物,並不就是真實的。被剝奪了意義的真實,就不再是真實。在事實層麵,1999年4月8日,我的日記裏記載著當天我購買了五本英文書和十本法文書,而在這之後的近十二年中,這些書再也沒有出現在日記裏,它們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了嗎?的確,有些書詭異地消失了,如今我對它們的去向毫無印象,可是,也有些書,它們活在我的記憶裏,活在我的知識結構中,活在我之為我的那個意識裏。這之中有一本書叫《你有什麼要申報的嗎?》(Have You Anything to Declare?),作者是英國的文人莫裏斯·巴林(Maurice Baring),如果說真有哪本書改變了我的一生,那應該就是這本了。我得趕緊補充說,並沒有哪本書曾改變我的一生,對我來講,人生的道岔不是一本書的力量所能扳動的,然而,假若人生的意義都必然且必須事後追加的話,那麼這本叫《你有什麼要申報的嗎?》的書或許可以從一片混沌中被提溜出來,以偶然之姿坐上必然的位子。說它改變了我,確有牽強處,因為我甚至不曾認真地從頭到尾讀過這本書,對於我,它是那麼一種存在:它在漫長的時間裏一直默然堅忍,等待的就是被事後賦予意義的這一刻。

《你有什麼要申報的嗎?》序言第一句寫道:“這本書不是給專門家看的,也不是給飽學者看的,而是給那些像我一樣盡管才疏學淺卻喜歡書、喜歡讀書的人看的。”在這謙抑的態度下麵,隱然有一種自信,卻被當年見獵心喜的我忽略了。開篇,巴林講述此書的作意:“有一回我夢見自己像克萊倫斯(莎劇《理查三世》中的角色——引者按)一樣,‘渡過了陰陽界上的黯流,那詩人們所歌唱的冷臉舟子把我帶進了長夜漫漫的幽國’,到了對岸,那兒有個海關,一位官員帽子上用金字印著‘地府鐵路’的字樣,他對我說:‘你有什麼要申報的嗎?’然後遞給我一張單子,上麵印的不是紅酒、白酒、煙草、絲綢、花邊這些,而是梵文、希伯來文、希臘文、拉丁文、法文、意大利文、德文、西班牙文、斯堪的納維亞文、中文、阿拉伯文和波斯文,他解釋說這張單子針對的是我一生浪遊時不曾離身的文學行李,我隻需申報自己記憶裏或筆記中保存的永久記錄。在我麵前的櫃台上赫然出現兩個盒子,一個標著‘記憶’,一個標著‘筆記’。海關官員看了我一眼,問:‘拉丁文稍微懂點,希臘文懂得更少?’然後,我就醒了。”巴林說,夢醒了,申報的想法卻不曾隨之消退,他謙稱此舉或許能惹起同行者的一點興味,然而完全由著自己興之所至,對記憶與筆記中的嘉言警句並不加以董理排比。事實上也是如此,《你有什麼要申報的嗎?》一書的形式無非是前麵引用一段文字,後麵加上作者自己的評論按語,有時甚至連評論按語都省了,整頁隻印著兩行字。

對我而言,這本書如此特別,如此有魔力,因為它是由英、法、德、意、西、俄、希臘、拉丁八種語言的引文構成的。我十四五歲時開始在英文中找尋文學,後來嚐試學習過日文,大學時代選修了法文,然而在讀到這本書以前,我既未讀過《管錐編》,也從未認真考慮過這一生該接觸幾門語言。巴林的這本書,像是一道窄門,一俟穿過這裏,千門萬戶向我洞開,我在這個世界上渺小的存在似乎因了一個無限廣闊的背景而有了意義。我們平日講“滄海一粟”,似乎總是言若有憾,其實對那“一粟”來說,寄身“滄海”未嚐不是一種極大的安慰,那是博大仁慈溫暖的懷抱。而在現實中一生持守甚謹的人,也惟有在文字海中才可沉溺,惟有在人類的知識遺存中才可放浪形骸。當然,就像前麵講過的那樣,這本書的意義隻在追溯時方才產生,它不是神啟似的一道靈光,而是一粒被暫時遺忘的種子,是人們在樹木下懸揣其成蔭過程時的一個必然推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