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日記第一卷《重生》為例
要探究批評家是怎麼讀書的,就好比探究大廚是怎麼準備食材的、模特在後台是怎麼穿衣的,不是不可以,但那究竟不是人家想要給你看的東西,是好奇心不得體的運用。
我一直想知道蘇珊·桑塔格是怎麼讀書的。不但想知道她寫作那些名文時如何利用書籍資料,而且想知道她會不會躺著讀書、她愛不愛作摘抄、她有沒有反複取法卻決不示人的獨門秘籍……在桑塔格生前不可能了解得到的事實,在她身後出版的日記裏多少留下了一些線索。第一卷《重生:日記與劄記, 1947—1963》(Reborn:Journals and Notebooks,1947—1963,大衛·裏夫編,Farrar, Straus and Giroux出版社2008年12月第一版)乃“桑塔格同誌的青少年時代”之寫照,生活細節密密匝匝,與書籍相關的內容零零碎碎,散在其中。我把芝麻揀出來,隻是為了滿足個人的偏嗜,絕不意味著憑它可以打開哪一座寶藏,這是不必多解釋的了。
一、讀書要從娃娃抓起
桑塔格是典型的“天才少女”,日記裏出現的第一本書是裏爾克的《杜伊諾哀歌》——“盡早閱讀斯蒂芬·斯彭德翻譯的《杜伊諾哀歌》”,時間是1948年9月1日,這一年她十五歲。
少女桑塔格跟《詞語》中的男孩保羅·薩特可謂“雙璧”,他們讀書之早、讀書之貪婪,都讓人戰栗。桑塔格曾在《向哈裏伯頓致敬》(收入《重點所在》)一文中說:“我最早讀的那些旅行書是理察德·哈裏伯頓寫的,它們無疑可列入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書籍。1940年,也就是我七歲的時候,我讀了他的《奇觀錄》。”
1957年1月,桑塔格在日記中列了兩份《童年劄記》的大綱,當中提到不少閱讀的經曆,其中一份未按時間順序排列,隨想隨記,另一份則按時序,不過內容沒前者豐富。有一條寫著:“讀典獄長Lawes的《星星監獄兩萬年》(Twenty Thousand Years in Sing Sing)、[Charles Wood的]《天語》(Heavenly Discouse)和《悲慘世界》。”後麵括號裏寫著Forest Hills的字樣。桑塔格家住在Forest Hills是在她九歲、十歲的時候。《悲慘世界》倒可以算作標準的兒童讀物,可《星星監獄兩萬年》是一本厚厚的記述美國司法狀況的書,《天語》則是一本諷刺小品文集,實在很難想像十歲的小女孩會讀這樣的書。
事實上,在Forest Hills時期,桑塔格還在兒童雜誌True Comics上讀過白求恩的故事,讀過Albert Payson Terhune那些講牧羊犬的小說、Lynd Ward的木刻小說Gods’Man,自己買過一本談瓷器的書,並買過一本卡爾·凡·多倫的《美國革命秘史》(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作為贈母親的生日禮物。少年桑塔格的閱讀範圍,似乎不比小薩特的窄。
到了十五歲,桑塔格的閱讀品位漸趨成熟。那則1948年9月1日的日記除了叮囑自己去讀《杜伊諾哀歌》,還寫著“再次沉浸到對紀德的閱讀中——他寫得何等明晰精確!說真的,還是他這個人無與倫比,相較之下,他的小說就不那麼重要了,而《魔山》是那種讓人讀上一輩子的書”。她說“《魔山》是我讀過的最好的書”,如果單論情感的衝擊力,“我會選《約翰·克裏斯朵夫》”。那一日的日記裏摘抄了貝洛克的名句:“當我死去,我希望有人說:他的罪殷紅,可他的書被讀過。”
其實,關於青春期之前的閱讀,我一向有個“理論”,就是讀什麼都不要緊,讀什麼也都無所謂,隻要達到一定的量就是。小薩特讀了好些凡爾納,少女桑塔格把有名的小說全擼過一遍,這些說到底也都與他們後來的成就無關,像小孩子嘴裏出來的一些趣話,逗是挺逗,但沒意義。
二、保持速度
桑塔格在談到卡內蒂時講過:“對於早熟的孩子來說,思考就是一種速度”(《作為激情的思想》,收入《在土星的標誌下》)假如我的觀點不錯,量是關鍵性的因素,那麼在短時間內消化大量閱讀內容,就涉及速度的問題。
讀書界一直為一種“慢讀主義”的保守勢力支配著。“慢讀”,我當然也讚成並奉行著,讀《精神現象學》時,我很少快得起來。然而,在我看來,以何種速度讀,這件事不應該由讀書人自行決定,因為它已由書本身的性質天然地決定了。《精神現象學》不能快讀,可《辨證理性批判》就得以較之《精神現象學》更快的速度讀,這是我個人的經驗。關於讀書速度,日本社會學家清水幾太郎在《如何讀書》一書中提出過一個有趣的說法,他認為讀書就是要順著“觀念的急流”而下,“讀書有點像吃蕎麥麵。蕎麥麵這玩意兒,就是要不辨其味地呼哧呼哧吞下去。如果不一氣吃下去,那可就太傻了”。
桑塔格青少年時代讀的那些小說,《魔山》也好,《卡拉瑪佐夫兄弟》也好,《偽幣製造者》也好……再好的小說,也不過是蕎麥麵,完全不必以非常慢的速度讀,我是這麼認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