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對文本的這種解讀合乎情理嗎?首先,彭啟豐並不屬於與袁枚關係最密切的文學集團,何以袁子才身邊的人都沒揭示所謂“虛構性”,隻有他提到了呢?他是怎麼知道“虛構性”此一事實的呢?這是一個絕大的疑問。其次,我們留意上引那段話的文氣,尤其是“然則”兩個字,它是承上啟下的,故事不可重舉,怎麼就能推導出畫是虛構的這一結論來呢?彭啟豐強調的其實是,他本人沒能參加這次雅集,而沈德潛又死了,所以這次雅集就變得獨一無二、無法再現了,“然則”(因此),這張畫也就如水中月、空中花一樣,呈現出來的是不可再去追尋的東西。第三,作者對“初”字的理解似有誤。“初”不是指“從一開始”,“初無”是“一點都沒有”的意思。如《北史·列傳第七十六》:“禽蟲之跡,交橫左右,而初無侵毀。”再如《資治通鑒·梁紀四》:“洛陽有漢所立三字石經,雖屢經喪亂而初無損失。”上述例子裏的“初無”若不做“一點都沒有”解,就解不通了。彭啟豐這裏說的是,欲求其實體,卻一點都不存在。
從這樣一段疑竇叢生的文字中得到的“虛構性”結論,我認為是不甚可靠的。前麵曾提到過,作者認為阿瑟·威利將隨園雅集的時間確定為乾隆二十九年(1764)隻是一種“推測罷了”(中譯本《袁枚》中,關於雅集時間的那一句剛好漏譯了。該譯本錯漏百出。請參考阿瑟·威利英文原著第172頁),我同意這一看法。不過,作者既認為《隨園雅集圖》是“虛構”,當然也就不會去追究這幅畫創作的時間。實際上,袁子才在《吳省曾墓誌銘》中明確地說:“(吳省曾)為餘作《隨園雅集圖》,沈文愨公(沈德潛)年九十餘,陳生熙年十七,隨其老少,謦咳宛然。”《續同人集》收入陳熙《喜隨園夫子臨蒞淮浦》詩,詩注也說:“餘年十七,公畫入《隨園雅集圖》。”這就是說,畫上畫的是沈德潛九十歲出頭、陳熙十七歲時的光景。沈德潛《甲申除夕》詩有“此身剩有筋皮骨,明日居然九十三”之句,則1765年(乙酉)他九十三歲,倒推三年,1762年他九十歲。1762年春,乾隆下江南,沈德潛和袁枚皆前往迎駕,這段時間前後,他們在隨園聚會並不是不可能的。
從常理上講,假設袁子才倩人畫《隨園雅集圖》意在標榜、存心“虛構”,那麼,他完全可以讓畫師再多畫上幾個名流,為何隻畫了五個人,其中還有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我這樣講,並非要否定此畫有“虛構”的可能性——事實上,中國畫缺乏寫實傳統,與實際情形稍有差池,簡直理所當然——隻是想強調,要“明確它的虛構性”需有強有力的積極證據,而且要從反麵評估其“非虛構”的可能性。
3.袁子才是否不嗜好音樂?
作者在分析《隨園雅集圖》時提出:“主人袁枚……麵前擺著一張琴,這個畫麵未必就是當時雅集的實際情景。……至少袁枚是個不擅長音樂的人。”(第189頁)接著就引《隨園軼事》:“先生不喜歌曲,故姬侍雖多,無有以歌曲傳者。”於是,作者得出結論說:“說明袁枚本人並不嗜好音樂。”
前麵已經提到,《隨園軼事》未必可靠,就算假設這條材料是可靠的,從“不喜歌曲”便得出袁子才“不嗜好音樂”的結論,不也是很奇怪的嗎?歌曲隻是音樂的一種,與古琴比起來,還是古代音樂中較庸俗的一種。袁子才不喜歡聽姬侍唱曲,跟他喜不喜歡古琴,並沒有必然的聯係。
上麵還隻是從邏輯上推理,現在讓我們看看事實的依據:《小倉山房詩集》卷十六有兩首連續的詩,詩題分別是《隱仙庵聽卓道人彈琴……》、《次日招似村公子聽琴……》,這裏的“似村公子”就是慶蘭。事情很清楚,袁子才是愛聽琴的,一日聽不足,次日還把友人找來一起聽。這般愛好,還能說是“不嗜好音樂”嗎?於不疑處生疑,顯然又是因為“虛構性”的判斷橫亙在胸,先入為主了。
作者理論化的努力著實令人擊賞,不過,若沒有堅實的文獻基礎,理論就有可能跟實證拗成兩截,接不起來。袁子才是個複雜的人,欲得其真相,殊非易事,從心理的角度是如此,從社會的角度亦然。當年,陳世驤先生在《亞洲研究學報》上給阿瑟·威利的《袁枚》寫書評(見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1960年2月號),開篇即說:外國人寫中國的題材,常謙抑地引《聖經》上那句:Through a glass, darkly(照鏡子,模模糊糊)。其實,中國人又能有多少優勢呢?與其對前輩學人的論說提出辯駁,不如先把基本的事實搞搞清楚來得更穩妥些。
(原刊於《東方早報·上海書評》2008年8月2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