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問答乃未已(1 / 2)

一年有四個季節,四個季節裏都彌漫風沙的,便是眼前巋然不動的玉門關。數不清的日子裏,無邊的煙塵凜冽中,蹉跎的又何止是歲月,何止是人日漸憔悴的麵孔?在荒原沙漠的邊緣,心不過是個幹癟空囊,輕飄飄蕩在胸口裏,似真似幻。

露毓依然坐在靠窗的位置,一麵啜飲那粗劣的邊關烈酒,一麵自窗口遠眺鎮中大道,盼望王遮山出現。

此刻的阿嗔,依然坐在二樓靠窗的老位置,等待鞠公子的出現。望了許久,卻隻看到了盧老板那熟悉的身影,幾次三番匆忙穿過樓下落滿黃土的街道,來去間似乎在尋找著什麼,偶爾也會抬頭望向自己的方向,似乎覺察了什麼,卻又在瞬間垂下了頭,似是什麼也未發現。

反反複複中,阿嗔開始不由自主咀嚼起那日盧老板說過的話,包括自己熟知或者模糊的東海往事。

今日後,王遮山和燕雪珍終於望見那落滿塵沙卻沉默不語的玉門關,終於能如釋重負般呼出一口氣來。

“我們要見誰?”王遮山勒馬,方才問燕雪珍。

燕雪珍正抬頭張望,略顯疲倦急切的目光,細細掃過街道兩側所有房屋,每一扇窗口,仿佛在尋找什麼,聽到王遮山這一問,也隻是回過頭淡淡一笑,未作回答。

王遮山見她不答,也不追問,索性照做。她下馬,他也下馬,她往一家小肆走去,他也躬身穿過小肆那低矮的木門。

酒肆內,依然是人山人海,嘈雜中響著爽快笑聲,夾著不同語言。這西陲邊鎮,本就是中原人與西域人和諧共處的邊緣之所,是以每個人都能在此安身立命。無論你是誰,從哪裏來,經曆過什麼,懷揣著什麼樣的秘密,要去哪裏……都能在玉門關得到片刻的安全寧靜。

這裏,沒有人關心你的過去,也沒人關心你的未來。這裏的每個人,都是匆匆過客,心裏曾劃下的傷痕,都能在此得到休養安慰。

王遮山走進那酒肆的瞬間,第一眼便看到個格外熟悉的身影,依然是麵沉如水,冰冷篤定,依然令人望而卻步。

那是露毓,正坐在靠窗的位置,兩眼茫然盯著緩緩垂地的夜幕。煙塵四合,夜色漸落,宛如自天際深處流瀉而下,點點蠶食著本就混沌的世界。

仿佛隻用了片刻時間,那濃稠如墨的夜色,終究吞噬所有天光。流雲與黃沙,一齊消失在視線中。露毓這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失神良久,似是錯過許多窗下之事。同一時間,一種無比熟悉的氣息,卻陡然自身側彌漫而來。暗暗吃驚的同時,她不由扭過臉去,卻隻更加吃驚。眼前人竟是她****等候的王遮山,就在她失神的片刻,已經來到自己身畔,仿佛是上天開的玩笑。

王遮山早已落座,卻一直不忍去打擾露毓,隻一麵嚼著那粗切的勁道牛肉,一麵啜飲那燙得適口的粗酒。

燕雪珍背對露毓,並沒有特別留意眼前正在發生的變化,漫漫旅途,良久奔波,早已令她精疲力竭,此刻隻想喝幹碗中那香濃的肉湯,然後好好睡上一覺。

露毓驚喜地瞪著王遮山,簡直恨不能笑出聲來,王遮山也瞪著她,臉上略過一絲悵惘,還有……思念……

那不是露毓的錯覺,太冗長的江湖旅途,經曆了太多傷感的,悵惘的時刻,他真的常常想起露毓,想起嘉興不霽樓中那愜意卻又乏味的人生。

不霽樓是王遮山的港灣,那裏沒有大風大雨,有隨手可及的美酒和牛肉,有露毓關切的眼神,還有很多值得信賴的人。

不霽樓也是王遮山的牢籠,沒有必然離開的時刻,有一扇打不開的門,有露毓熱切的束縛,還有很多必然的責任。

所以,他終究是愛極了不霽樓,也怨極了不霽樓;忘不了的是不霽樓,避之不及的還是不霽樓;想回去的是不霽樓,怕回去的依然是不霽樓。

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座不霽樓。

每個人,都有一個離不開的港灣,一座揮之不去的牢籠。每個人,都有一個露毓,藏在不霽樓深處,一生牽絆。

於是露毓笑了,想要起身,卻看到了王遮山眼中的神色,分明在說:不要過來。於是她頓在半空,又重新落座,再端起酒杯,已經飲之無味。

王遮山知道,這一次,若露毓奔到自己身邊,一定能動搖他千瘡百孔的心,一定能瓦解他脆弱的堅定。

他忽然很害怕,害怕因為一時的脆弱疲倦,再一次踏入那費盡周折方才離開的不霽樓,怕自己原本已經決絕的人生,再次和露毓牽絆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