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報》一向以“超黨派”、“獨立”的民間報紙自居。1931年9月,《新民報》創刊兩周年之際,陳銘德就以“傳達正確消息、造成健全輿論、促進社會文化、救濟智識貧乏”與同人共勉,表示決不“官報化、傳單化”。1946年10月10日南京《新民報》日刊複刊,複刊詞又特別申明《新民報》“以自給自足為原則”、“以是非和正義做出發點”的民間報紙性質:
本報是個民營報紙,以自給自足為原則,不接受任何人、任何黨派的津貼,所以說話不受拘束。本報是一個民間報紙,以民主自由思想為出發點,不管什麼黨,什麼派,是者是之,非者非之,隻求能反映大多數人群的要求與意見,絕不謳歌現實,也不否認現實。本報在現政治極端尖銳化的環境之下,精神上時常感受一種左右不討好的威脅,但我們的態度很鮮明:除了主張和平,反對內戰,主張民主,反對獨裁,主張統一,反對分裂之外;更具體的講:我們是服膺三民主義的,決不信奉共產主義。我們是擁護現政府的,但確不滿現狀。我們很珍愛國民黨的革命曆史,但認為一黨專政的辦法應該趕快結束了。我們相信大家隻要以國家民族的生命為重,不要向同歸於盡的道路走,則忠實執行政協各項決議未始不是解決政治糾紛比較有效的辦法。我們反對一麵倒的外交政策,不能反美,也不能反蘇,中國應做蘇美間的橋梁。我們對官僚資本、買辦資本式的財政經濟政策,深惡痛絕,希望增加生產,促進外銷,緊縮通貨,平抑物價,提高人民生活水準,救濟貧苦失業大眾。有人說:你們這樣主張,必為當局所不喜,又不啻做了中共和民盟的尾巴。我們鄭重聲明:要做一個純民間性的報紙,它隻能以是非和正義做出發點,以主觀的良心裁判,配合著客觀的社會大眾之要求,不偏不倚,表達輿情,取舍好惡,決於讀者,其餘知我罪我,皆非所計了。《複刊致詞》,1946年10月10日南京《新民報》日刊社論。
八版文章千滴淚1947年9月9日,《新民報》迎來18周年社慶。當天,重慶《新民報》日刊發表紀念社評,重申“本報的整個意識形態以純超然性的反映民主主義思想為原則”:“本報創刊十有八年,中經八載抗戰,慘淡經營,得有今日,深知造成正當輿論之不易,與吾輩報人責任之重大。本報自創刊以來言論編輯之一貫方針,為根據國家民族之當前需要,促進國家之統一與民主,維護人們之自由與權力,藉此以實現三民主義之最高理想。惟有遵循此一之方針,明辨是非,追求真理,‘不立異以鳴高,不逆情以沽譽’,不憑主觀好惡任意攻擊政府,亦不謬執成見替任何黨派宣傳,始能堅持本報之獨立立場,發揮本報愛自由愛民主之真精神。吾人深知言論自由之可貴,吾人尤凜於報人所負道德責任之重大,故切盼同人勿濫用新聞自由主義,發為偏激不負責任之言論,或作歪曲事實之報道,犧牲本報獨立自主之精神,徒作他人利用之工具。”
南京《新民報》日刊。但是,民間報紙的生存和發展,是以政治民主為前提的。“民間報紙其實是和政黨一樣,隻是施行民主政治的工具。所謂民主政治,其實就是民意政治。民間報紙,說白了,就是彙集、組織、表達民意的一個工具。”政治協商會議達成的和平建國協議墨跡未幹,蔣介石就將其撕毀,繼而發動全麵內戰。在戰火四起、國民黨政府專製獨裁、鉗製輿論的政治生態下,陳銘德、鄧季惺雄心勃勃營建起來的五社八版《新民報》,在1946年至1949年的四年間,“走過了比過去十六年所走的還要曲折險峻的道路”。
由於《新民報》總管理處設在南京,陳銘德、鄧季惺夫婦也常住於此,南京社擁有收發報電台,各社的政治新聞主要依靠南京社供應,因此,南京版是他們刻意經營的版麵,其政治態度在五社八版中具有代表性。
南京版雖然聲稱“服膺三民主義”、“擁護現政府”,但其主張和平、民主、統一,反對內戰、獨裁、分裂的態度卻是鮮明而堅決的,尤其是在蔣介石發動全麵內戰之後。陳銘德和同人們當時的認識就是:隻有走政協達成的和平、民主、統一之路,國家才有前途,事業才能發展,個人也才有出路;打,誰也消滅不了誰,兵凶戰危,隻有使民生更加痛苦,包括民間報紙在內的民族工商業必然會受到絞殺。南京版的新聞,主要采用本社特訊、專電和英、美、法等國通訊社電稿,同時收聽新華社廣播,稍加改寫後以本社專電名義發表,並發給其他各版。當時鄧季惺隻有十幾歲的兒子吳敬璉,已開始在家裏偷偷收聽延安廣播,記錄稿由其姐夫關在漢(美聯社記者,與梅園新村聯係密切)改寫後,以“美聯社”、“法新社”名義見諸《新民報》。南京版各地新聞版編輯蔣文傑是中共地下黨員,凡是於國民黨不利的消息,他都運用編輯技巧使其在版麵上顯得醒目、突出,致使辦報出身的蔣介石智囊陳布雷驚呼:《新民報》南京版上凡加框的消息,清一色不利於國民黨政府!
南京版的“左傾”自然引起了國民黨當局的注意和惱怒,決定施以“顏色”,以儆效尤。1946年6月23日“下關事件”中,國民黨特務看準《新民報》南京社采訪部主任浦熙修,揪住她的頭發一陣暴打。龔德柏的《救國日報》也公然聲討《新民報》,連續發表《檢舉新民報為共匪宣傳》、《證明新民報是共黨機關》等社論,要求“對共匪第五縱隊采取斷然處置”。《救國日報》還發表詩文,指稱《新民報》接受延安3億津貼。陳銘德、鄧季惺一怒之下要與《救國日報》對簿公堂,對方隻好發表了一篇閃爍其辭的文章,搪塞、耍賴過去。
上海社進步或傾向進步的員工較多,因此上海版一開始就比其他各版更左一些。其發刊詞宣稱要忠於民,忠於國,堅決不效忠於任何政治集團,已經有別於南京版日刊複刊時聲稱“擁護現政府”了。發刊詞明確上海版的立言態度為:“我們相信一張報紙必須配合時代的要求,始有其存在的意義。我們的時代需要什麼?這很容易回答:為了國民的幸福,我們需要民主自由;為了國家的富強,我們需要和平統一。民主自由,和平統一,這是普遍於我們民間的要求,也都是極平常的道理,我們願追隨各界稍稍盡一點鼓吹的責任。”《我們的誌趣》,1946年5月1日上海《新民報》晚刊。在民主自由、和平統一的主旨下,趙超構的《今日論語》、夏衍的《桅燈錄》言論專欄,對“中美商約”簽訂“中美友好通商航海條約”,簡稱“中美商約”,1946年11月4日由國民黨政府與美國政府簽訂。國民黨“製憲”等內政外交,進行及時評論。兩人的文章,短小精悍,辛辣犀利,針砭時弊,不遺餘力,經常被南京、重慶、成都各版轉載。新聞方麵,對美國駐滬水兵打死三輪車夫事件、上海各界集會追悼李公仆聞一多活動、上海警察局取締馬路攤販而引起的攤販風潮、美國兵強奸北京大學女生事件、國民黨特務製造的上海勸工大樓血案1947年春,上海市百貨業職工在中共領導下,掀起“愛用國貨,抵製美貨”運動,以挽救瀕臨崩潰的民族工業。2月9日,“愛抵會”在南京路勸工大樓召開成立大會,郭沫若、鄧初民受邀到會演講。國民黨特務進入會場搗亂,打死永安公司職工梁仁達,重傷13人,史稱勸工大樓事件,又稱“二·九”血案。上海版都給予了詳實報道。有關攤販事件的報道使上海市長吳國楨大為光火,以停刊報紙相威脅,勒令《新民報》交出所謂被警察打死的攤販屍首,交出撰稿人和編輯。關於美國兵強奸北京大學女生的報道,國民黨軍統局認為“有礙中美邦交”,要求《新民報》切實整頓編輯部,改變編輯方針,改組編輯部人事。由於同人團結一致和大多數董事主持公道,方才作罷。勸工大樓血案真相見報後,國民黨上海市黨部要員揚言要砸爛新民報社,社會局並唆使派報工會的一些特務和流氓,冒充報販,天天在機器房和發行部借端鬧事,妨礙報紙印刷、發行。
1947年2月20日,上海《新民報》副刊《夜光杯》(主編吳祖光)刊登了一首署名“愚者”的社外投詩,標題為《冥國國歌》:
戰神土地,汙黨所宗,
以建冥國,以進“打同”。
茲爾多事,唯民前鋒,
昔也非現,主義是祟。(原注:別讀為崇,以諧其音。)
世人似蛹,畢罄畢終,
異心億得,動輒死終。
這首諷刺詩根據國民黨黨歌亦即“代中華民國國歌”改編而成中華民國國歌原詞是: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建民國,以進大同。谘爾多士,為民前鋒,夙夜匪懈,主義是從。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貫徹始終。一經刊出就在民眾中引起強烈反應,讀者紛紛致電致函編輯部,拍手稱快。
國民黨上海市黨部主任委員方治見報後當眾破口大罵《新民報》“侮辱國歌”,訓斥陳銘德“大逆不道”,要以黨紀製裁陳氏的“妄行”。過了幾天,方治又把陳銘德、鄧季惺和趙超構“請”去,咆哮責罵一通後,正式提出要上海《新民報》自動停刊,交出《冥國國歌》作者,在跑馬廳開群眾大會公審。經陳銘德、鄧季惺在南京、上海多方奔走,最後才以上海版自動停刊一天、登報道歉而暫時了結。
上海版《冥國國歌》事件剛剛化解,重慶社又起風波。1947年3月16日,重慶版日刊副刊《呼吸》(主編聶紺弩)登出一篇寄自雲南自貢、署名“子於”的文章《無題》,講述一國民黨軍人在市場上買菜時,不但不按市價付錢,反而毒打、痛罵菜販。文章結尾說:“槍就是強權,也就是公理,就能夠一意孤行……有槍階級是何等令人羨慕呀!我要大聲疾呼:槍是偉大的!武力至上!強權至上!”國民黨當局認為該文侮辱了全國軍人、警察、憲兵,當晚即出動幾卡車“軍警憲代表”,開到大田灣報社,割斷電話線,包圍編輯部和印刷部,強迫報社承認“侮辱了中華民國軍人”。這些代表拿出擬好的“《新民報》道歉啟事”,要《新民報》送交全國各大報紙刊登,並要求《新民報》停登廣告三個月,交出副刊主編和文章作者。重慶社負責人羅承烈向重慶警備司令孫元良等反複求情,當局才作出讓步:道歉啟事隻登本報和重慶《中央日報》、《大公報》、《和平日報》,停止刊登廣告三個月緩議。羅承烈委曲求全,“最後在一二百特務包圍脅迫的形勢下和全社職工悲憤飲泣聲中,被迫簽了城下之盟”然而事情並沒有到此為止,特務們不許報童拿報,警備部以一連兵力,每天派一個班駐七星崗營業部,阻撓讀者和廣告客戶訂閱報紙和刊登廣告。他們威脅讀者和廣告客戶說:《新民報》侮辱了中華民國軍人,讀《新民報》或在《新民報》上登廣告也就等於侮辱中華民國軍人。他們還分遣爪牙挨個找到《新民報》廣告客戶,強迫他們在停登廣告通知信上蓋章。國民黨特務、軍警對重慶社的騷擾持續了一個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