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那天,我們倆一直在圖書館後麵的小山坡上坐到很晚很晚,我們都忘記了饑餓。後來,就有星星不知什麼時候升起,也偶爾有那麼一顆兩顆,在遠天憂鬱地墜落了。
再後來,她的男朋友就找來了。
她的男朋友很出色,中等身材,板刷頭,看上去非常精神,倒不多麼象是學問中人。他就讀於附近某大學研究生院,讀的專業挺少見:近代日本經營思想史。就快畢業了,黎介紹說他正籌備去日本讀博。這個專業非到日本,是不能算修成正果的。
這下我知道黎為何去伴舞了。
我們一起,在花滿樓的小包廂,吃的晚飯。
說是晚飯,其實已經很晚,算是宵夜。因為是從學校直接出去,黎是樸素的布衣布裙,走進去時,就把花滿樓的小姐弄得像不認識似的,一臉的驚詫。這家酒樓在當地很有名,不僅是因為它極具暗示意味的名字,更是因為它的服務小姐確實都具美色。我想黎一定和別的什麼人比如程總一流的人物來花滿樓吃過飯,而且一定是服色光鮮、美色眩目地出場,這才讓花滿樓的小姐,麵對她的本來麵目,感到莫名驚訝。
果然,老板不久就疾趨而入,殷殷相問,謙卑的像是侍候一名公主。黎輕描淡寫地吩咐了老板一句什麼,想來是點菜,並不征求我和她男友的意見。
可能她也知道,這種酒樓根本就在我們的生活之外。
菜上來了,一道一道,內容皆是似是而非,眼花繚亂,菜名更是辭藻華麗,相去甚遠。吃不出本色,也不知原料是什麼,真實的東西完全被掩蓋了,我想這就像是黎在舞廳裏的生活。隻有開始時上來的鮮劄飲料,因為沒有添加什麼,聲稱是真正的綠色食品,我才知道是橙汁。
這樣一杯鮮劄橙汁,要80塊錢。
我特別留意,走的時候,黎是簽單,而不是付現錢。
不知她把單簽在了哪個老總的頭上。
黎像一個雙麵女娃,白天以純潔的學生麵目出現在教室,晚上以冶豔的舞女身份出入於富苑,在生活中扮演著兩個截然不同的角色。也不知她如何協調這中間巨大的反差。我始終不好意思問她,一晚上在舞廳能賺多少錢。她的男朋友出生於北方平原一個貧窮的小村莊,有強烈的出人頭地的欲望,這一點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他慫恿至少也是鼓勵黎在舞廳伴舞,是出於一種極端自私的心理,他要以黎的青春、名聲和前途,為自己留學日本鋪路。
而對此,黎至今一無覺察。
也話是不忍心覺察。
女人,總是在感情問題上或盲人摸象,或執迷不悟。
我因此在一次撇開黎的場合,突然向黎的男友發問,我說你如何看待黎的伴舞?他顯然被我突如其來的問話弄得有點張慌,但很快就平淡地說,我以為,這隻是勤工儉學的一種方式,我很開通。
他說的顯然不是真話。因為中國的男人,無論他怎麼開通,對女人的貞操或與之有關的名聲,都看得很重很重。而在中國文化中,舞女是永遠和失貞、和甘趨下流、和名聲不好、作風不正,緊緊連在一起的,所以沒有哪個中國男人會對此“很開通”。一種極具諷刺意味的說法是,男人們都希望自己能遇上一個水性揚花的女人,一逞豔遇,而念頭一轉,又極怕自己的女人也水性揚花,遇上一個自己這樣的男人於是你就知道了,黎的男友純粹是信口胡言,他根本就沒打算和黎結婚。
從他幾次和黎見麵,那種神思不屬的樣子,我就看出了這一點。
有一天他一定會說,我不能娶一個和許多男人跳過舞的女人做老婆。
或者他會這樣來表述:我母親知道了你的過去,他說你的名聲不好,堅決不同意。
所以對黎這樣的癡心不改,慘痛犧牲,我不僅氣憤,而且憂心忡忡。有一天我就和她說,你不該冒冒然就去伴舞,這簡直是一種冒險,一種背水一戰,它會使你沒有退路。
我又說,你不該拿自己的一生做賭注。
黎沉默。我想她不會不懂我的話外之音。這是又一個黃昏,我們坐在校園前的大花壇上,落霞漸暗,樹影斑駁,感傷的秋風不絕如縷。黎雙目迷離,看著遠處,不知在想些什麼。
很久很久,她才自語一般地說:他辦擔保,要很多很多錢。
又說,他哪來這麼多錢哪,他一個鄉下孩子,盡是窮親戚。
不知黎的男友,聽了她的這些話,能夠良心發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