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故事之珊珊玉骨為誰舞(2 / 3)

你若是一個失意的男人,或家有獅子吼的男人,我想這種滿足感會來得更加強烈。

我又想,這也許就是黎在舞廳裏倍受青睞的原因。

一曲舞罷,黎在程總的陪護下,又回到角落。一坐下來,就有侍者輕趨上前,遞上她的手袋。她習慣性地取出一支長摩爾。深吸一口後的黎,重又變得落落寡合,神情黯然。我一向對女人抽煙,成見很深,以為隻有不正路的女人,才會當眾抽煙。而且我覺得,無論多美的女人,抽煙的樣子也絕不好看。但黎抽煙,並不給我強烈的生理不適,她抽煙的樣子絲毫不帶有妖冶或風塵味,而是不知為什麼,給人一種寂寞開無主,高處不勝寒的美感。煙霧絲絲縷縷地上升,把她的臉影得若明若暗。而程總就一直在邊上坐著,失神一般看著她。

一幅靜極了的定格,至今在我的記憶裏。

這個晚上,黎就跳了這一支曲子,雖然我看見有幾個男人悻悻然地望著這邊,但始終沒有人再走過來。也許是因為黎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神情,但更大的可能是,他們沒有程總的財力和膽氣。

黎完全把我忘了,雖然是她提議的,讓我跟她到舞廳,看看她的伴舞生活。

2、圖書館裏見到的黎,和舞廳裏判若兩人,穿著十分簡樸。她正在做卡片,是關於曲江詩人方麵的選題,據說是她的學年論文。我雖在大學裏教書,但專業方向是當代文學,對曲江就不甚了了,隻大略知道,此江位於今西安市的東南,說是江,其實是一處人工池塘,因池水曲繞,故名曲江。據說曲江是宮廷詩人溫床,漢武帝和唐玄宗,都喜歡在這裏賜宴臣僚。後來,這裏就發展成為文人雅集的地方,每逢上已,花卉環周,煙水清媚,士大夫歲時遊賞,留下大量綺麗纖巧的詩詞。這是一個非常仄逼的課題,而且曲江詩也沒有什麼價值,我不懂黎為什麼會搞這種選題。

是下午五點多鍾,圖書館很靜謐。夕陽餘暉裏的黎,看起來愈加安靜,本分。為了接上那晚的話題,我和她談到程總,我問她知不知道程總的助理安佩文?我說這個女人很厲害,知道的人都說,程總的腦袋是一多半長在她的脖子上的。她問是不是他的那個小蜜?我說不是,他的小蜜很漂亮,而安佩文,是無論如何也算不上漂亮的。

在一次大型會議上,安佩文碰巧和我住一屋,當我知道她的身份後,十分驚奇。因為在這座城市裏關於她的傳說很多。她其實看起來很平常,職業婦女,思維敏捷,行動性強,而不多話。因為三十多歲了,還不結婚,麵部神態就有些生硬,也有些凜然。據說她的美式英語很流利,是程出國必帶的助手。又有人說她和她的老總相好多年,所以至今不論婚嫁。

我說所以程總能夠欣賞你。

黎突然就笑了,露出亮亮的牙齒,在暗下來的天光裏,顯得很有朝氣。她說你的意思是說我醜吧?

我說當然不是。有人美在臉,有人美在心,有人美在骨。你是其美在骨,骨感美人,在西方就是他們推崇備至的唐納吉;中國古代,則是所謂的玉骨珊珊。

她說你不覺得我庸俗?

我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因為在這之前,我確實以為涉足舞廳,即使不算墮落,至少也是庸俗。以我多年所受的正統教育,對亞文化圈都始終是持否定的態度的,更何況黎進入的是流行文化,而且意在掙錢,索價高昂,屬於人們通常所鄙夷的伴舞女郎一類,更讓人想到頹廢人生、追逐金錢、貪圖享受等等語詞。但根據我的觀察,黎又確實不俗,骨子裏不俗。像有的人骨俗皆俗一樣,骨不俗,則哪怕她是職業舞女,也流露出氣質上的高雅。

黎說我是好學生,年年拿獎學金,你想不到吧?黎又說,除了我男朋友,在學校裏,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去舞廳伴舞。

我笑,認為這是自欺欺人,你想這可能嗎?我問。但黎說你也不要太幼稚了,你看我們學校的人,我的同學和老師,有哪一個能進得起富苑這樣的大酒店?那裏一晚上的最低消費,也至少是一千元。

據黎說,她在學校和在舞廳,完全是兩個不同的角色,兩種不同的麵目。她出入舞廳的所有行頭,哪怕是零星點綴的絲巾、手袋、化妝盒,都是放在她舞廳裏結識的一個小姐妹家。工作結束後,她先到她家,盡洗鉛華,還原本色,再回到學校裏來,所以她伴舞從不超過晚上十點半鍾,這反而更加抬高了她的身價。“你聽到我在富苑,他們怎麼稱呼我嗎?他們稱我嬋娟,這是我的藝名。在舞廳,我就以嬋娟的麵目出現,而在學校裏,我則是好學生,用心讀書,積極上進的好學生,所以至今也無人知道我在外麵伴舞。”

在交談中,我發現黎對元曲這一塊很熟,一些動態性的研究,居然能脫口而出。我想可能是她目前的伴舞生涯,頗似元曲中描摹的情景意態,那種昨夜星辰昨夜風的悵然,那種迢遞香樓簫管聲的繁華,都暗合著黎的那種寥落而又欲念強烈的心境。而就我的眼光和趣味言,元曲顯然是在正統文學之外,相比較唐詩宋詞,元曲隻能算是俗文學,或者說是一種民歌。她還搜集一個明朝散曲家的資料,準備將來作畢業論文,這個人名叫梁辰魚,有一本曲集《江東白》,我回去特意借出來,翻了翻,感到黎選擇他作論文,實在有些莫名其妙。這是一個飽嚐酸辛而意誌銷磨,晚年以風流豪宕遊戲人生而著稱的沒落文人,自詡知兵,好說大話。奠定昆腔百年曆史的第一本傳奇《浣紗記》就是他寫的,時人謂之“豔歌清引,傳播戚裏”,歌兒舞女爭相來睹。我想也許正是這一點引起了黎的興趣。從這個角度說,伴舞女疾歌繁弦、霓裳環佩的浮華的生活,對黎心靈的侵蝕,也還是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