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故事之今宵酒醒何處(1 / 3)

在洶湧而起的出國大潮中,奔日本的,多是上海人。

而日本,是所有外國中對待中國人最冷漠、最歧視、最壓榨的外國。有不少中國男人到了日本,說是留學,其實是在從事日本人不願幹的低賤的背死屍的行業;而中國女孩,在倍嚐酸辛、曆經跌宕之後,淪落於色情娛樂業的,在赴日人員中,也不是少數。

但盡管如此,“日本”在上海仍是個出國人員赴湯蹈火、萬眾以奔的熱點。雅就正在辦前往日本的護照,希望在日本尋找自己的財富和幸福。雅的一個中學同學,學習一塌糊塗,連高中也沒考上,隻好亂七八糟讀了一個職高。但不知通過什麼,讀職高的第二年,就去了日本了。有一陣子回來,住錦江飯店,請她們班的女生聚會,台麵大得不得了。過去讀初中時,雅極看勿上她的,現在見了她,心裏不知為什麼,就是有很重的卑怯。為此,雅對自己十分惱火,下決心無論如何,也要辦到日本去:咱們東京見!

雅讀的是一所地方性大學。但這並不說明雅高考分數不高。相反,雅高考的總分過了重點線20多分,如果想讀,北京的外院或二外,也是可以輕而易舉就讀上的。但雅在第一誌願填了上海一所地方大學的外語係,這樣可以在畢業後,準確無誤地留在上海。

租界雖然早已消失,但它深遠的殖民主義的文化背景還在。

作為上海人,首先是不離開上海,其次才是怎樣離開上海。

當然,這個“離開”所指向的,是國外。

雅新認識了一個“模子”,她專門代辦前往日本的出國護照的“業務”,神通廣大。據說經她的手,已經辦出去百多人了,這些人在日本,全都發了大財。是在一個家庭派對中遇上的,是雅同學的表姐。這個“阿姐”可是不一般,大冷天的,別人都羊毛衫,她卻標新立異地穿一件寬鬆無比的絲織上衣,是極有附著力的薑黃,下身是同樣色澤的絲織長褲,走起來如水波趨動,體態風流。但最搶眼的,還是裏麵的內衣,五彩橫條,赤橙黃綠紫,依次排列,十分膽大妄為地掠奪著人們的視線。“阿姐”抽摩爾,一個遠比她年輕的小青年亦步亦趨地跟著,給她點煙。“阿姐”對雅說小阿妹,冷天氣,唇膏要用啞色,才能嬌美而高貴。雅塗的唇膏是含珠光的櫻紅,鮮豔奪目,走出來時曾自鳴得意,讓“阿姐”一說,竟無地自容。

後來,就談到日本,談到代辦護照,最關鍵的是談到價格,全套手續辦妥,需要一次性交給“阿姐”五萬元人民幣。

“阿姐”說,“合算,去日本合算。去個幾年,掙它個幾千萬日元回國,在上海灘就能紮起台麵了。”

雅想起她的初中同學,毫不掩飾的醋意直衝鼻翼。

雅回去後,就加緊投身於東渡日本的熱情洋溢的潮流。

雅的父母毫不猶豫地表示了反對。以他們家族三代棚戶的背景,能培養出雅這樣的大學生,已是心滿意足登峰造極了,不想去什麼東洋留學,也確實沒這份財力。雅的祖母說,東洋人,壞得刻骨。她跑日本反時流落到上海,留著男小囡的分頭,還差點沒躲過東洋人,所以至今對“日本鬼子”還仇恨滿腔。70年代初期,中日建交時,她曾在紗廠相好姐妹中發表議論說,毛主席老糊塗了,和日本人講和。這話讓上頭知道了,幾乎惹來大禍,隻因她娘家幾代都是“血貧農”,丈夫又是苦大仇恨的“工人階級”,才沒打她的“現行”。

現在孫女放著好好的書不讀,卻要去那個什麼窮凶極惡的日本,她想不通。

“阿姐”倒是又見過幾次,但沒有五萬塊錢,是談也無須再談的。雅陷入窘境。去又沒有錢,不去又心不甘,雅日夜思謀,日夜奔波,而去日本的心也在這種種思慮和奔波中,一天天變得愈加強烈和焦灼。

後來“阿姐”出主意說,她可以為雅介紹一個日本“朋友”,嫁到日本去,這樣,雅出去就不僅名正言順,而且輕而易舉了。

雅不知道,這是“阿姐”的又一項一本萬利的“業務”。

更準確一點地說,應該是無本萬利。

雅於山窮水盡之際,忽見花明柳暗,所以想都沒有細想就欣然同意。對方的身份、照片,很快就傳過來了,一個看起來還算精神的日本青年,不到30歲的樣子,站在一大片桃花盛開的果園前邊,有些拘謹地對著鏡頭。青年的名字叫山上次郎,經營一家水果加工廠,還是這片園子的果園主。條件很不錯了,在年齡和外貌上,雅尤其滿意,而且說是還頗有田產,雅出去了,可以到京都繼續讀書。

簡直就是一枚從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

“阿姐”真是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人物,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居然為雅辦妥了一切赴日手續。雅對學校、對家庭,都隻說是辦好了留學,雅的父母,沒多少文化,還不是雅怎麼說就怎麼聽。所以她走時,三親六戚排著隊請吃飯,家裏頭也是歡天喜地的。

弄堂裏的人更是不分老少,紛紛傳播著雅要去日本的消息,口氣豔羨不已。一些小姑娘三三兩兩去和雅告別,囑她日後也“幫幫忙”,把自己弄出去噢。一種滿足感,優越感,油然而生。

當滾滾雲層在機翼下平坦坦地鋪向天際,終於將繁華喧囂的上海城完全遮蓋時,雅百感交集。空中小姐邁著婀娜的步子從柔軟的艙道走來,用英語向一個顧客低聲詢問著什麼。雅想我幸好學的是英語,這使我在任何一個國度,都不至於寸步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