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翠微山下。覃楠兮望著官家封山的告示,滿懷悵然。
一路日夜兼程,她是飛般逃回了這心底唯一的安恬所在。然而,一紙薄薄告示,卻讓她與幼時溫馨回憶親近無門。
輕歎舉眉,又見那縈繞夢魂的巍巍高山迢迢向西。那漫山黢黑的石岩,粗長的古木,森森然,恍然如昨。
山石無情,亙古長青。人,複立山下,卻已滿心斑駁。
漫步山道,覃楠兮隻能緩緩向記憶中的山腳小鎮行去。
山下的小鎮雖無名,可與多年前的荒寂相比,已繁茂許多。徜徉的人流,輕易就淹沒了孤獨的悲傷。
淚意潸然間,一聲輕輕的“楠兮~”自身後傳來,帶著深深的不可置信的意味。
轉身相對,淚光深處的人,既熟悉又陌生。
依舊是一身月白素布的衣衫,臂下仍有一支山木拐杖,支撐著單薄的身子。肩上卻多了小小的竹簍,簍裏有三兩束山間采來的鮮藥。
隻是,今日的他,沒有戴著那慘白的素絹麵具。清雋靈秀的麵龐,暈在山嵐晨曦裏的,仿佛月光般通透,亦如月光般溫柔。
覃楠兮微張著唇,卻失了聲音。她不知是該喚他一聲柳先生?還是旭哥哥?
她以為,今生無緣再見,不想竟然故地重逢。
柳七的醫官安靜的伏在鎮角上。小小的門麵,並不寬闊。內裏的陳設也簡單到寒酸。除卻半壁書卷,隻有必要的案幾長榻。然而落眼所及,小屋內外,皆精心栽植了許多盎然的綠籮。那些卑賤的草兒,恣意生長,枝枝蔓蔓,那麼無知卻歡喜。
覃楠兮與柳七相對而坐,默然無言。縱有幼年的相知相伴,到底兩人心底橫亙著十五年的光陰和許多人的生死。
楠兮,早已不是那個時時跟在旭哥哥身後的小妹妹,而蘇旭,亦不再是那個眼神純淨如星的小哥哥。
柳七從容煮茶,一室茶汽的氤氳,緩緩帶走了彼此心底的若有若無的繾綣和那陳舊的心念。
原來,他們所盼的,並非彼此。隻是那段無憂安恬的歲月。彼此的名字,雖在心底藏的深沉,卻終究隻是個恍惚的舊念頭,好似過往的春光,再明媚美好,也隻有背影的意興闌珊。
許久,柳七抬頭笑問覃楠兮:“牧雲呢?他將你送來這裏,他自己何時抽身?”
覃楠兮微微一愕,隨即淺笑釋然。
既然彼此都無力再提往昔,那就讓旭哥哥和楠兮妹妹永遠徜徉在不複返的光陰深處吧。從今後,世間隻有覃楠兮和柳七。
低頭淺抿了一口暖茶,覃楠兮徐徐道出所有心事。
柳七安然傾聽,靜默的如一尊雕像。唯有他纖長蒼白的手指,偶爾輕輕撫過手邊盎然的籮葉。
每每撫過時,他的眼中都會忽而一暖,繼而又陷入深深哀涼。那頃刻變幻的溫柔和哀傷,仿佛他錯失手心的,不知青青蘿葉,而是心愛的人兒。
覃楠兮恍惚明白過來,落眼哀望著單薄的蘿葉,不敢問起那個從來如他的影子一般追隨左右的阿蘿。
沉默許久,柳七才淡淡開口,卻不對那些她娓娓敘述的,真假難辨的紛爭評置一詞。
他隻淡淡說:“楠兮,用心,用心去看他。莫要輕易辜負。同心,便是同命,負了他,終究也是負了你自己。”
柳七哀傷絕望的語氣和心念不泯的眼神,仿佛兩條柔軟的棘條,輕輕繞在了她的心上。
阿籮香隕魂寂,柳七才正視自己已然入髓的愛。唯將自己放逐在餘生無盡的思念和悔恨之中,默默承受心的懲罰。
生死離別,不是言語可以寬慰,覃楠兮默然相對,一念憐他,一念憐己。
柳七是通透聰明的,又是局外清醒人。正因他自己深知其苦,因而,他不忍司徒逸和覃楠兮這一對兒傻瓜,自縛真心,自討辛苦。
他緩緩說出所有他知道,而覃楠兮卻不知道的內情。
當初,司徒逸承諾放她離開,並替她尋找蘇旭,皆出自真心。而那個證明蘇旭已死的阮氏,其實是蘇旭自己安排的傀儡,司徒逸不知內情。
司徒逸並非一早知道柳七的就是蘇旭的事,更不知道蘇旭就是前祁愨惠太子遺孤一事。
司徒逸下令殺了昌義公主,是因昌義公主謀求光複祁家山河,他身為楚臣,其行不為過。
他不惜以整個戍北軍為代價,換取親自南征平亂的機會,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為了救柳七安然離開。
蕭漪曾對奉命探望她的柳七明言,為給她“枉死”的兒子司徒鯤複仇,她定會想盡辦法折磨司徒逸。縱她不能親自出手懲治他,也一定會命幼子司徒翀完成她的遺誌。因而司徒翀的所作所為,都是旨在報複司徒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