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如今已名鎮朝野,司徒逸仍脫不開靖國公府大公子的身份。蕭漪仍是他的嫡母,他的登門探望,在外人眼中是應當本分。
因而,國公府的門子見他到來,也不意外慌張,隻著人通報進去。許久,才見府裏的老管家蹣跚前來。
那老頭兒是蕭漪陪嫁來的下人,是她的心腹。曾經也是這座偌大的國功府裏一等跋扈的下人。幼年的司徒逸兄妹明暗之中常常受他整治。
到底是歲月強悍,當年的悍奴已須發染霜,身形佝僂,而司徒逸卻已是功成名就,意氣風發。
那老管家遠遠迎著司徒逸行個大禮,顫巍巍開口喚了聲“大少爺”。
司徒逸聽的眉心不由蹙起,卻也無奈。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便吩咐他前麵帶路。
老管家起身,低低勾著身子,恭敬的在司徒逸半步之前引路。他黧黑褶皺的一雙枯手,抑不住滿心的驚慌,微微顫抖。
司徒逸自後將他的緊張和惶恐盡收眼底,暗自好笑。這當年凶悍的奴婢,竟還有這樣怯懦膽寒的一麵。想來世間,果然是人心最惡,亦是人心最狹。他自己是個睚眥必報的宵小,就當司徒逸亦是伺機尋仇的同流之輩。
司徒逸若真有心尋那些舊日恩怨,怕這整座國公府裏,除了司徒翀,都不會有好下場。隻是,他無心如此,是放過,亦是不屑為之。
抬眼望著熟悉的青石甬道,兩壁堅實的高牆依舊冷立,一線青天懸在頂上,仍是幹淨通透,卻遙不可及。
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二十多年前。也是夏末,還隻有五歲的司徒琳琅,哭著自甬道盡頭撲向他懷裏。她向他舉著一雙布滿針眼和血痕的小手,訴說老夫人如何教導她學習女紅…..
而那時,司徒逸亦不過七歲,除了悲憤、心疼和蒼白的勸慰,他也沒有任何力量,可以讓自己逃過種種“師出有名”的責打,讓妹妹逃過“理所應當”的折磨。
司徒逸狠狠閉了閉眼睛,想要壓下心底翻滾的厭惡和恨意。
好在當初,十二歲的司徒琳琅足夠機智和強悍,在險些被司徒鯤強暴的當口,脫身逃離。然而,司徒鯤倒打一耙,無恥至極的反誣司徒琳琅勾引他。有他的母親護著,他有恃無恐,而司徒琳琅百口莫辯。若想整件事悄然過去,不讓司徒琳琅閨譽損毀,老夫人說,唯一的辦法,就是司徒逸離開長安……
物是人非,腳下的青磚甬道依舊堅硬冰冷,而知道這段秘聞的四個人,卻都已不同。陰險囂張的司徒鯤,已死在流放地。琳琅也早已離去。國公夫人年老病篤,大限不遠。唯有司徒逸仍緩緩行在道上,還看不到,也看不清他自己的前路去處。
太夫人的屋宇仍舊高闊,可滿堂的藥氣,愈發顯得埋在錦繡堆裏的蕭漪像一堆朽骨,透著無盡的森冷和孤涼。她在榮華富貴裏泡了一輩子,卻也在孤單寂寞裏熬了一輩子。
司徒逸遠遠站定,躬身行了個晚輩禮,淡淡道:“老夫人安好”。
榻上傳來一陣猛烈的咳嗽聲,一旁的小丫頭們上前,忙亂了許久,才扶了蕭漪起身,讓她勉強半靠在一堆錦墊上坐起。
“你們都下去吧!”蕭漪有氣無力的對站了一地的丫頭仆婦們道。可她說話時的神情氣度,仍如當年般有著不可違逆權威。
“老夫人,這…..”一個年老的嬤嬤有些不放心,卻又不敢反對。
“放心,有堂堂的國公府大少爺在這裏,你們怕什麼?”蕭漪說著,陰冷的目光淡淡瞟向司徒逸。
到底他是司徒家的大公子,她是他的嫡母。他就是再位高權重,也否認不了這一點。
司徒逸靜靜聽著,迎住她的目光,平靜相向。
她已瘦弱成幹柴,蒼白到幾乎透明的皮膚,鬆垮垮的罩在骨上。細長的丹鳳眼尾處,折疊的皮膚勾出幾道深深的皺壑。斑白的發絲攏在腦後,卻是梳的齊整光滑,單薄的衣衫也是幹淨清爽。即使纏綿病榻,她望族嫡女的教養,依舊完美的無懈可擊。
蕭漪冷眼將司徒逸自上而下細細打量了一通,蒼白的唇角上又泛起不屑和蔑視,“真真兒是士別三日,需刮目相看。大公子,這一身錦繡華服穿在身上,可比那毛氈羔皮舒適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