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鳳子(1)(2 / 3)

總爺就說:“玫瑰要雨水灌溉,愛情要眼淚灌溉:不知為什麼事情,年紀輕輕的就會死去?”

“……”

婦人便告著這男子生前的一切。才知道這男子是一個士兵,在×××無意中被一個人殺死的,死時年齡還不到二十五歲,婦人住在××附近,聽到了這事,趕過×××去,因為不能把死屍帶回,才把男子燒成灰,裝在一個口袋裏。話說到末尾,那婦人用一種動人的風度,望到兩個男子,把這個敘述結束到下麵句子裏:

“流星太捷,他去的不是正路,

虹霓極美,可惜他性命不長!”

說完後,重複把頭低下去,用袖口擦到眼角。

那客店婦人,見到這情形,便把兩隻手互相捏著,走過來了一點,站在他們的中間,勸慰到那個年青婦人:“一切皆屬無常:誰見過月亮長圓,誰能要星子永遠放光?好花終究會謝,記憶永遠不老。”可是那年青婦人,聽到那個話,正因為被那種“在一切無常中永遠不老”的記憶所苦,覺得十分傷心,就哭了。

過一會兒後,這婦人背了門外那個口袋走了,客店人站到門邊向婦人所去一方,望了許久,才回過身來,向兩個客人輕輕的籲著,還輕輕的念著神巫傳說一個歌詞上的兩句歌:

“年青人,不是你的事你莫管,你的路在前途離此還遠。”

那個城裏人沉默了半天沒有說話。

到後這一行人又重新上路了。

他們當天落黑時,還應當趕到總爺那個位置在××山一片嘉樹成陰的石頭堡寨上,同在一個大木盆裏,用滾熱的水洗腳,喝何首烏泡成的藥酒,用手拉蒸鵝下酒,在那血木作成的大床上,擁了薄薄的有幹果香味的新棉被睡覺,休養到這一整天的疲乏的。

六 礦場

邊境地方一地之主的城堡,位置在邊境山嶺的北方支脈上,由發源於邊境山中那一道溪流,彎彎的環抱了這個石頭小城。城堡前麵一點,下了一個並不費力的斜坡,地形漸次擴張,便如一把扇子展開了一片平田。秋天節候華麗了這一片大坪,農事收獲才告終結,田中各處皆金黃顏色的草積,同用白木作成的臨時倉庫,這田坪在陽光下便如一塊東方刺繡。城堡後麵所依據的一支山脈,大樹千章,蔥蘢鬱合,王杉向天空矗去,遠看成一片墨綠,巨鬆盤旋空際,如龍蛇昂首奮起。古銀杏樹木葉,已開始變成黃色,豔冶動人,於眾樹中如穿黃袍之貴人。城堡前有平田,後依高山,邊境大山脈曲折蜿蜒而西去,堡牆上爬滿了薜蘿與葡萄藤,角樓上豎一高桅,角樓旁安置了四尊古銅炮,一切調子莊嚴而兼古樸。這城堡是常常在一些城市中人想象中,卻很少機會為都會市民目擊身經的。

這城堡一望而知是有了年齡的。這是一個古土司的宮殿所在地。一個在曆史上有了一點兒聲名的“王杉堡壘”。山後的杉樹,各有五百年以上的歲數。堡主從祖父的祖父就有了這邊境的土地和農夫,第七世才到了昨天那一位陪了城市中人下鄉的有儀貌善辭令的總爺。這總爺除了在堡內據了那個位置略南的古宮殿,安置他的一家外,圍繞了這古宮殿,堡內尚住下了一百家左右的農戶,每一家屋子裏各有他的牲畜家禽和婦人兒女,各人皆和平安分的住下,按照農夫的本分,春天來把從堡主所分配得到的田畝播種,夏天拔草,秋時收獲,冬天則一家十分快樂的過一個年。每一家皆有相當的積蓄,這積蓄除了婚喪所耗以外沒有用處。就常常買下用大鐵筒裝好的水銀,負了上城去換取銀器首飾同生活所必需的棉紗。每家皆有一張機床,每一個婦人皆能織棉布同麻布。凡屬在這古堡表麵所看到的古典的美麗處,每一個農戶的生活與觀念,每一個農人的靈魂,都恰恰與這古堡相調合一致。

礦場去堡上約有二裏左右,從堡上過礦場,隻沿了那條繞過堡壘的小河而東走,過一山岨,經過四個與王杉城堡成犄角形勢的小石碉,在最後一個石碉下斜坡上,就可望到那一片荒山亂石下麵的村落了。

堡內農戶房屋,多黑色屋頂,黃泥牆垣,且秩序井井有條,遠遠望去顯明如一種圖案。礦場村落卻恰恰相反,一切房子多就了方便,用荒石砌成,牆壁是石頭的,屋頂不是石頭的也壓上無數石塊,且房屋地位高下不等,各據了山地作成房屋的基礎,遠看不會知道那裏有多少人家。礦場除了一些小商人以外,其餘就多數是依靠了那一帶石山為生活的人。遠遠望去,隻見各處皆堆積荒石成小阜,各處皆是製汞灶爐的白煙,各處皆聽到有一種錘子敲打石頭的聲音,間不久時候,又可以聽到訇的一聲炮響。一個陌生的人,到了這種地方,見到此種情景,他最先就將在他自己感覺上發生一個問題:“這就是那個產生寶貝,供給神仙糧食的所在地方嗎?”他會不大相信這個地方,朱砂同水銀,是那麼嚇人平常的一種東西,但他隻要下去一點,他就可以見到那些人,用大秤鉤掛了竹筐同鐵筒所稱量的,就正是朱砂和水銀。這實在是一個古怪地方,隱藏在地下,同靠到了那地下的東西而生存的人,全是古怪的。

這礦還是在最近不久才恢複過來的。當各處革命興起時節,礦場中因為官坑占了一部分,曾駐了一連軍隊,保護到礦場的秩序,正當城中殺戮緊急時,這一麵邊境上遊民和工人也有了一次暴動。一千餘遊民工人集合在一處,奪取兵士的槍械,發生了一種戰爭。結果死了一些人,燒去了無數小屋同草棚,所有官坑私坑也就完全炸毀了。革命結束以後,一切平定了,城中軍隊經過改編,皆改駐其他地方,官私坑既已炸毀,官家一時不能顧及這點礦地,私人方麵各存觀望不敢冒險來此,商人則因為下遊尚未知道消息,貨物即有來源也無去路,因此地方人心秩序恢複以後,礦地種種一時還無從恢複。這件事除了堡上的總爺來努力以外,別無可希望了。這總爺因此到城中去商洽,把新軍請來,且保證到軍民之間的無事,又向城中商人接洽,為他們物質方麵的債務作一種信用擔保,在一極短時期中,用魄力與金錢恢複了礦地原來的秩序。到後官坑重新開了工,私人的小山頭也漸次開了工,一切都恢複了原來的舊觀,各處皆可以聽到炮聲同敲打石頭的聲音,石工也越來越多,山下作朱砂水銀交易的市集,也恢複了五日一集的習慣,於是許多被焚燒過的地方,有人重新斫了樹木搭蓋茅棚,預備複興家室。有人重新砌牆打灶,預備燒鍋製酒。有人從各處奔來做生意,小商人也敢留住在場上小客店裏放賬作期貨交易了。

因為官方有大坑,在場積上住得有軍隊,同一個位置不大收入可觀的監督,且常常可見到從城中騎馬來的小官員了。那些收砂買水銀的小商人,有些住在礦地自己的小店裏,有時住到本地人所開的客店裏,照例同廠方同官吏都得有一種交誼,相互的酬酢,因此按照風氣,在礦地方麵,還開了一間很值得城市中人試試的館子,這館子裏的一切必需用品,全從城中帶來的,那一位守在鍋邊的大司務,烹調手段也是不下於城中軍校廚房中人物的。

礦地有些是露坑,有些又是地下坑,因為開采的時間已極久遠,故各處碎石皆堆積如山陵。大部分男子多按照一定價格為礦坑所有人作工,小部分男子,同那些婦人小孩,便提了竹籃,每日到正在開采的礦坑邊上荒石所在處,爬找荒砂。礦坑除了劃定區域的正坑以外,任何地方的荒石,皆尚有殘砂可得。這些人從荒石中檢出有砂的石頭,回到家中踞坐到屋門前,用錘子紮出那些紅色的顆粒,再把這些東西好好的裝到竹筒中去。這些零碎的貨物,同到正坑裏工人私自帶出的貨物,另外一時,自然就有那種收荒的商人,排家去收買,收買這種東西時,自然比應當得到價錢要少一點,有時用錢收買,有時用一點糖,或一點婦人所需要的東西,就可以把它掉換到手了。

製汞處多用泥灶,上麵覆蓋一個鍋子,把成色較差的砂石,用泥瓶裝好放到灶中去燒煉,冷卻後,就從泥瓶同鍋上以及作灶的泥磚裏得到那種白色流動的毒物。製汞工人臉色多是蒼白的,都死得很早,但這種工人因為必不可少的技術,照例收入也比較多,地位也比較好。

當那個城市中人來到礦場時,××地方的礦場,剛恢複了三個月,但去年來的一切焚殺痕跡皆不可找尋,看到那種熱鬧而安靜的情形,且使人不大相信這地方也有過這類事情發生了。

七 去礦山的路上

王杉古堡的總爺,安置了他的城中朋友在一間小而清靜的房間,使他的朋友在那有香草同幹果味道的新棉被裏極舒服的睡了一晚,第二天,先打發了人來看看,見朋友已醒了,就走了過來,問候這朋友,晚上是不是還好。那時城市中人正從窗口望到堡外的原野,朝日金光映照到一切,空氣清新而滋潤。

那城市中人望到總爺笑著:“總爺,一切都太好了,我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睡得那麼甜熟舒適,第一次醒來那麼快樂。”

總爺說:“安靜同良好空氣,使老師覺得高興,我這作主人的倒太容易作主人了。鄉下一切都是那麼簡陋,不比城中方便,你歡喜早上吃點什麼?請你告給我。”

“隨便一點吧……”

“是的,就隨便作一點,××地方的神就是極灑脫的,讓我去告他們預備一點東西,吃過後我們到礦場去看看那個地方吧。”

總爺今天把身上的裝束同口中的言語皆換了一下,因為他明白了他的朋友在那種談話風格上,有些費事費力。

兩人把早飯吃過後,騎了馬過礦場去,一出堡外,為了那種天氣太好,實在不好意思騎到馬上了,就要跟身的人把馬牽到後麵跟著,兩人緩緩的沿了下坡的路步行走去。早晨的美麗,照例不許形容的,因為人世的文字,還缺少描寫清晨陽光下一切的能力。單隻路旁草尖上,蛛網上,露水所結成的珠子,在晨光中閃耀的五色,那種輕盈與靈活,是微笑,是羞怯,是為誰作成又為誰而作?這個並不止不許人去描寫,連想象也近於冒失的。這東西就隻許人驚訝,使人感動。那個一地之長的總爺,對這件事有了一個最好的說明。當兩人皆注意到那露珠時,總爺就說:

“老師,神是聰明的,他把一切創造得那麼美麗,卻要人自己去創造讚美言語。即或那麼一小點露水,也使我們全曆史上所有詩人容於言語來阿諛。從這事上我們可以見出人類的無能,與人類的貧乏。人類固然能夠釀造燒酒,發明飛機,但不會對自然的創作,有所批評,說一句適當的話。”

那城市中人說:“創造一切美,卻不許人用恰當的言語文字去頌揚,那麼說來神是自私的了!”

“老師,我不能承認你這點主張。神不是自私的。因為他創造一切,同時在人類中他也並不忘記創造德性顏貌一切完全的人。但在這種高尚的靈魂同美麗的身體上,卻沒有可安置我們稱譽的地方。這不是神的自私,卻是神的公正。由於人力以外而成的東西,原用不著讚美而存在的。一切美處使人無從阿諛,就因為神不須乎讚美。”

“這樣說來,詩人有時是一種罪人了。因為每一個詩人,皆是用言語來阿諛美麗詆毀罪惡的。”

“老師,很抱歉,我不大明白詩也不大尊敬詩人,因為我是一個在自然裏生活的人。但照到你所說的詩人,我懂得你對於這種人的意思。在人類刑法中,有許多條款使人犯罪,作詩現在還不是犯罪的一種。但毫無可疑,他們所作的事,卻實在是多數人同那唯一的神都無從了解的。由於他們的冒失,用一點七拚八湊而成的文字,過分的大膽去讚美一切,說明一切,所以他們各得了他們應得的懲罰,就是永遠孤獨。但社會在另一方麵又常常是尊重他們鼓勵他們的,就因為他們用慣了那幾千符號,還能保存一點曆史的影子,以及為那些過分愚蠢的人,過分褊狹的人,告給一些自然的美同德性的美。這些事在一個鄉下人可有可無,一個都市中人是十分需要的。一個好詩人像一個神的舌人,他能用貧乏的文字,翻出宇宙一角一點的光輝。但他工作常常遭遇失敗,甚至於常常玷汙到他所尊敬的不能稍稍凝固的生命,那是不必懷疑了的。”

“你這種神即自然的見解,會不會同你對科學的信仰相矛盾?”

“老師,你問得對。但我應當告你,這不會有什麼矛盾的。我們這地方的神不像基督教那個上帝那麼頑固的。神的意義想我們這裏隻是‘自然’,一切生成的現象,不是人為的,由於他來處置。他常常是合理的,寬容的,美的。人作不到的算是他所作,人作得的歸人去作。人類更聰明一點,也永遠不妨礙到他的權力。科學隻能同迷信相衝突,或被迷信所阻礙,或消滅迷信。我這裏的神並無迷信,他不拒絕知識,他同科學無關。科學即或能在空中創造一條虹霓,但不過是人類因為曆史進步聰明了一點,明白如何可以成一條虹,但原來那一條非人力的虹的價值還依然存在。人能模仿神跡,神應當同意而快樂的。”

“但科學是在毀滅自然神學的。”

“老師,這有什麼要緊?人是要為一種自己所不知的權力來製服的,皇帝力量不能到這偏僻地方,所以大家相信神在主宰一切。在科學還沒有使人人能相信自己以前,仍然盡他們為神所管束,到科學發達夠支配一切人的靈魂時候,神慢慢的隱藏消滅,這一切都不須我們擔心。但神在××人感情上占的地位,除了他支配自然以外,隻是一個抽象的東西,是正直和誠實和愛:科學第一件事就是真,這就是從神性中抽出的遺產,科學如何發達也不會拋棄正直和愛,所以我這裏的神又是永遠存在不會消滅的。”

那城市中人在這理論上,顯然同意了那個神的說明,卻不願意完全承認完全同意的,在朋友說完以後,他接著就說:“總爺,從另外一個見解上看來,科學雖是求真的事情,他的否認力量和破壞力量,在以神為依據的民族上麵所生的影響,在接受時,轉換時,人民的感情上和習慣上,是會發生騷亂不安的。我想請你在這一點上,稍稍注意一下。我對這問題在平時缺少思索,我現在似乎作著拋磚引玉的事情。”

那總爺說:“老師,你太客氣了點。你明白,這些空話,是隻有你來到這裏,才給我一個機會談到的。平常時節,我不作興把思想徘徊到這個理論上麵。你意思是以為我們聰明了一點,從別個民族進步上看來,已到了不能夠相信神的程度,但同時自己能力卻太薄弱了,又薄弱得沒有力量去單獨相信我們自己,結果將發生一點社會的悲劇,結果一切秩序會因此而混亂,結果將有一時期不安:老師,這是一定的,不可免的。但這個悲劇,隻會產生於都會上,同農村無關。預言是無味的,不可靠的,但這預言若根據老師那個理由,則我們不妨預言,中國的革命,表麵上的統一不足樂觀。中國是信神的,少數受了點科學富國強種教育的人,從國外回來,在能夠應用科學以前,先來否認神的統治,且以為改變組織即可以改變信仰,社會因此在分解,發生不斷的衝突,這種衝突,恐怕將給我們三十年混亂的教訓,這預言我大膽的同你談到,我們可以看看此後是什麼樣子。”

城市中人微笑著,總爺從他朋友的微笑上,看得出那個預言,是被“太大膽了一點的假定”那種意思否認到的,他於是繼續了下麵的推理。

“老師,照這預言看來,農村的和平自然會有一日失去的,農民的動搖不是在信仰上,應當是在經濟上。可是這不過我們一點預言,這預言從一點露水而來,我們不妨還歸到露水的討論吧。請你注意那邊,那一叢白色的禾梗旁,那點黃花,如何驚人!是誰說過這樣體麵的言語:自然不隨意在一朵花上多生一根毫毛。你瞧,真是……”

兩人合並起來應有八十年的壽命,但卻為那點生命不過數日在晨光積露中的草花,顏色與配置,吸引了過去,徘徊了約十分鍾左右。兩人一麵望到這黃花作了一些愉快而又坦白的談話,另外遠處一個女人的歌聲,才把他們帶回到“人事”上來。

歌聲如一線光明,清新快樂浮蕩在微濕空氣中,使人神往情移。

城市中人說:“總爺,××地方使人言語華麗的理由,我如今可明白了,因為你們這地方有一切,還有這種悅耳的歌聲!”

總爺微微笑著,望到歌聲所在一方,“老師,你這句話應當留下來說給那些唱歌人聽的,這是一句誠實的話。可是你得謹慎一點,因為每一滴放光的露珠,都可以濕了你的鞋子,莫讓每一句歌聲,在你情感上中毒,是一件要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