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中人說:“我盼望你告我在這些事上,神所持的見解。”
“神對此事毫無成見,神之子對此事卻有一種意見,當××族神巫獨身各處走去替邊境上人民禳鬼悅神時節,走過我們這裏的長嶺,在嶺上卻說下了那麼兩句話:好燒酒醉人三天,好歌聲醉人三年。這個稍嫌誇張的形容,增加了本地的光榮。但這是一個笑話,因為那體麵人並沒有被歌聲所醉,卻愛上了啞子的。”
“我願意明白這個神巫留在王杉堡上的一切傳說。”
於是總爺把這個神巫的一切,為他的朋友一一述說,到後他們上了長阪,便望到礦山一切,且聽到礦山方麵石工的歌聲同敲打石頭聲音了,他們不久就進到那個古怪地方,讓一個石洞所吞滅了。
八 在栗林中
秋天為一切圓熟的時節。從各處人家的屋簷下,從農夫臉上,從原野,從水中,從任何一處,皆可看到自然正在完成種種,行將結束這一年,用那個嚴肅的冬來休息這全世界。但一切事物在成熟的秋天,凝寒把溫露結為白霜以前,反用一種動人的幾乎是嫵媚的風姿,照耀人的眼目。春天是小孩一般微笑,秋天近於慈母一般微笑。在這種時節,照例一切皆極華麗而雅致,長時期天氣皆極清和幹爽,蔚藍作底的天上,可常見到候鳥排成人字或一字長陣寫在虛空。晚來時有月,月光常如白水打濕了一切:無月時繁星各依青天,列宿成行有序。草間任何一處皆是蟲聲,蟲聲皆各如有所陳訴,繁雜而微帶淒涼。薄露濕人衣裳,使人在“夏天已去”的回憶上略感惆悵。天上纖雲早晚皆為日光反照成薄紅霞彩,樹木葉子皆鍍上各種適當其德性的顏色。在這種情形下,在××堡牆上,每日皆可聽到××人鏤銀漆朱的羊角,蘆葉卷成的豎笛,應和到××青年男女唱歌的聲音,這聲音浮蕩在繡了花朵的平原上,徘徊在疏疏的樹林裏。
用那麼聲音那麼顏色裝飾了這原野,應是誰的手臂?華麗了這原野,應是誰所出的主意?
若按照礦地那個一方之主的言語說來,××一切皆為鎮筸地方天神所支配,則這種神的處置,是使任何遠方來客皆隻有讚美和感謝言語的。
各處歌聲所在處,皆有大而黑的眼睛,同一張為日光所炙顏色微黑的秀美臉龐。各處皆不缺少微帶憂鬱的纏綿,各處卻泛溢到歡樂與熱情。各處歌聲所在處,到另一時節,皆可發現一堆散亂的幹草,草上撒滿了各色的野花。
年歲去時沒有蹤跡,憂愁來時沒有方向。城市中人在這種情形中,微覺得有種不安,擾亂到這個端謹自愛的城市中人的心情。每日騎了馬到××附近各處去,常常就為那個××地方隨處可遇的現象所搖動,先是常常因此而微笑,到後來卻間或變成苦笑了。這個遠方客人他缺少什麼呢?沒有的,這城市中人並不缺少什麼,不過來到此間,得到些不當得到的與平時不相稱的環境,心中稍稍不安罷了。
在新寨路上同總爺所說的話,有些地方他沒有完全忘記,但這個一地之長原有一半當成笑話同他朋友說到的。他知道他朋友的為人,正直而守分,不大相信××的女人會擾亂這個遠客的心緒,也不擔心那種笑話有如何影響。一個城裏紳士,在平時常常行為放蕩言語拘謹,這種人平時照例不說女人的。但另外還有一種人,常常在某一時,言語很放肆隨便,照那種陌生人看來,還幾幾乎可以說是稍輕佻一點,但這種人行為卻端謹自愛,是一個無折無扣的君子。××的堡上的主人,把他的朋友的身分,在安置較後一種人的身分上。正因為估計到這城裏人不會有什麼問題,故遇到並轡出遊時,總指點到那些歌聲所在處,帶著笑謔,一一告給他的朋友,這裏那裏全是有放光的眼睛同跳動的心的地方。或者遇到他朋友獨自從外邊騎馬散步歸來時,總不免帶了親切蘊藉的神氣,問到這個朋友:
“從城裏來打獵的人,遇到有值得你射一箭的老虎沒有?”
城裏這一個,便微微笑著,把頭搖搖,作了一個比平常時節活潑了點的表示,也帶了點詼諧神氣,回答他的朋友:
“在出產寶石的寶石坑邊,這人照例是空手的。因為他還不能知道那一顆寶石比其餘寶石更好!”
那寨主便說:“花須用雨水灌溉,愛須用愛情培養:在這裏,過分小心是不行的,過分拘持則簡直是一種罪過。”
“我記到你前一次在路上所引那兩句詩:朱華不覺得驕人,白露不能夠憐人。膽小心怯的理由,便是還不忘記這兩句詩。”
“是的,老師,龍朱說過的兩句話,畫出了××女人靈魂的輪廓。可是照到他另一個歌上的見解,卻有下麵的意思:愛花並不是愛花的美,隻為自己年青;愛人不徒得女人的愛,還應當把你自己的青春贈給她。愛是權利同義務相糾結揉雜的。凡打量逃避這義務的人,神不能保佑他。”
“可是寶石是五色的,誰應當算最好的一顆?”
“一切你覺得好的,照到這裏規矩,你都可以用手去拾取!”
“我不知道如何……”
“是的,老師,我明白你的意思,在城市裏你應當用謙卑裝飾你女人的驕傲,用綾羅包裹你女人的身體,這是城裏的規矩。你得守到這種規矩,方可以得到女人。可是這裏一切都用不著!這是邊境地方,是××,是神所處置的地方。這裏年青女人,除了愛情以及因愛情而得的知慧和真實,其餘旁的全無用處的。你不妨去冒一次險,遇到什麼好看的臉龐同好看的手臂時,大膽一點,同她說說話,你將可以有福氣聽到她好聽的聲音。隻要莫忘了這地方規矩,在女人麵前不能說謊;她問到你時,你得照到她要明白的意思一一答應,你使她知道了你一切以後,就讓她同時也知道你對於她的美麗所有的尊敬。一切後事盡天去鋪排好了。你去試試吧,老師,讓那些放光的手臂,燃燒你的眼睛吧。不要擔心明天,好好處置今天吧。你在城市時,我不反對你為過去的曆史和未來的希望而生活,到這裏卻應當為生活而生活。一個讀書人隻知道明天和昨天,我要你明白今天。”
城中人聽到這種說教,就大笑了。“這種遊戲,可不成了……”
那寨主不許他的朋友有說下去的機會就忙說:“老師,我問你,獵虎是什麼?獵虎也是遊戲!一切遊戲都隻看你在那個情形中,是不是用全生命去處置。忠於你的生命,注意一下這一去不來的日子,春天時對花讚美,到了秋天再去對月光惆悵吧。一切皆不能永遠固定,證明你是個活人,就是你能在這些不固定的一小點上,留下你自己的可追憶的一點生活,別的完全無用!”
兩人雖那麼熱烈的討論到這件事情,但兩人仍然是當作一種笑話,並不希望這事將成為一種認真事件的。但在另一時,卻因此有些小問題,使城裏這一個費了些思索。笑話不會有多少偏見,卻並不缺少某種真理。當寨主的笑話,到城裏那一個獨自反複想到時,這些笑話在年青人感情上發了酵,起了小小中毒的現象。一麵聽到××人的歌聲,一麵就常在自己的靈魂上,聽到一種呼喚,“學科學的人,你是不行的。你不能欣賞曆史,就應當自己造成一點曆史!”一個人為了明白自己將來還有一段長長的寂寞日子,就為了這點原因,在他年青時忽然決定了他自己,在自己生活中造作出一種驚人的曆史,這樣事情應當是可能的。
可是這曆史如何去創造呢?誰給他那點狂熱,誰能使他在一個微笑上發抖,誰夠得上占領這個從城市裏來的年青人的尊貴的心?
“一切草木皆在日光下才能發育,××人的愛情也常存在日光中。”城市中人懷了一種期待,上了××石堡的角樓上,眺望原野的風光。一片溫柔的歌聲搖撼到這個人的靈魂,這歌聲不久就把他帶出了城堡,到山下栗林去了。
栗林位置在石堡前麵坡下約半裏,沿了那一片栗林,向南走去,便重新上了通過邊界大嶺的道路,向東為去礦場的路。向西為大嶺一支脈,斜斜的拖成長隴,約有二裏左右。隴阪上有桐茶漆梓,有王杉,有分成小畦栽種紅薯同黍米的山田。大嶺那一麵,遍嶺皆生可以造紙的篁筱,長年作一片深綠,早晚在霧裏則多變成黑色。堡前平田裏,有穿了百衣背負稻草的女人,同家中的狗慢慢走著,這女人是正在預唱的。在隴阪山田上,同大嶺篁筱裏,皆有女人的歌聲。栗林裏有人吹羊角,聲音低鬱溫柔如羊鳴。
城市中人到了栗林附近,為那個羊角聲音所吸引,所感動,便向栗林走去。黃黃的日頭,把光線從葉中透過去,落葉鋪在地下有如一張美麗的氈毯。在栗林裏,一個手臂裸出的小孩子,正倚著一株老栗樹邊,很快樂的吹他那個漆有朱紅花紋的羊角,應和到遠處的歌聲,一見了生人,便用一種小獸物見生人後受驚的樣子,望到這個不相識的人一笑,把角聲止住了。城市中人說:
“小同年,你吹得不壞。”
小孩子如一個山精神氣,對到陌生人狡猾的搖著頭,並不回答。
城市中人就說:“你把那個給我看看。”小孩子仍然不說什麼,隻望到這生人,望了一會,明白這陌生人不可怕了,就把手上的羊角遞給了他。原來這羊角的製作是同巫師用的牛角一樣的,形製玲瓏精巧,刮磨得十分光滑,在羊角下部,還用朱紅漆繪了極美麗的曲線和魚形花紋。角端卻用蘆竹作成的簧,角上較前一部分還鑿了三個小孔,故吹來聲音較之牛角悅耳。城市中人見到這美麗東西,放在自己口上去吹出了幾個單音,小孩見到就笑了。小孩“哪、哪、哪”的喊著笑著,把羊角攫回來,很得意的在客人麵前吹了起來。且為了隴上的歌聲變了調子,又在那個簡單樂器上,用一隻手捂到小孔,一隻手捂了角底,很巧妙的吹出一個新鮮拍子,應和到那遠處的歌聲。
一會兒,一樣東西從頭上掉落下來,嚇了城市中人一跳,小孩子見到這個卻大笑了。原來頭上掉下的是自己爆落的栗子,小孩子見到這個,記起對於客人的尊敬了,把羊角塞到腰間,一會兒就爬上了栗樹,摘了好些較嫩的刺球從樹上拋下來,旋即同一隻小猴子一般溜下來,為客人用小石槌出刺球中半褐半白的栗子,捧了一手獻給客人,且用口咬著栗子,且告給客人:“這樣吃,這樣吃,你會覺得有桂花味道哪。”
城市中人於是便同小孩坐到樹下吃那有桂花風味的栗子,一麵聽隴阪上動人的歌聲。過一會,卻見到小孩忙把羊角取出,重新吹了幾下,另外地方有人喊著,小孩銳聲回答著,“呦……來了!”到後便向客人笑了一下,同一隻逃走的小獐鹿一樣,很便捷的跑去,即刻就消失了。
栗林中從小孩走後,忽然清靜了。城市中人便坐下來,望到樹林中那個神奇美妙的日光,微笑著,且輕輕歎息著。
忽然近處一個女子的歌聲,如一隻會唱的鳥,囀動了它清麗的喉嚨。這歌聲且似乎越唱越近,若照他的估計沒有錯誤,則這女人應是一個從隴上回到礦場的人,這時正打量從栗林中一條捷路穿過去,不到一會兒就應當從他身邊走過的。他便望到歌聲泛溢的那一方,不過一刻,果然就見到一條藍色的裙同一雙裸露著長長的腿子,在栗林盡頭灌木叢中出現了。再一會兒全身出現後,城市中人望到了她,她也望到了城市中人,就陡然把歌聲止住,站定不動了。一個××天神的女兒,一個精怪,一個模型!那種略感驚訝的神情,仍然同一隻獐鹿見了生人神情一樣。但這個半人半獸的她並不打量逃跑,略遲疑了一下,就抿了嘴仍然走過來了。
城市中人立起擋著了這女人的去路,因為見到女子手腕上掛了一個竹籃,籃內有些花朵同一點紫色的芝菌,就遵守了××人語言的習慣,說:
“你月下如仙日下如神的女人,你既不是流星,一個遠方來的客人,願意知道你打那兒來,打那兒去,並且是不是可以稍稍停住一下?”
女孩子望到麵前攔阻了她去路的男子,穿著一種不常見的裝束,卻用了異方人充滿了謙卑的悅耳聲音,向自己致辭,實在是一點意外的事,因此不免稍稍顯得驚愕,退了兩步,把一雙秀美宜人的眼睛,大膽的固執的望到麵前的男子,眼光中有種疑問的表情,好像在那麼說著:“你是誰,誰派你來到這地方,用這種同你身分不大相稱的言語,來同一個鄉下女人說話?”可是看到麵前男子的神氣,到後忽然似乎又明白了,就露出一排白白的細細的牙齒笑了。
因為那種透明的聰慧,城市中人反而有些靦腆了,記起了那個一地之長所說的種種,重新用溫柔的調子,說了下麵幾句話。
“平常我隻聽說有毒的菌子,
今天我親自聽到有毒的歌……”
他意思還要那麼說下去的,“有毒的菌子使人頭眩,有毒的歌聲使人發抖。”
女孩子用××年青女孩特有的風度,把頭搖搖作了一個否認的表示,就用言語截斷了他的空話:
“好菌子不過濕氣蒸成,誰知道明後日應雨應晴?
好聲音也不過一陣風,風過後這聲音留不了什麼腳蹤。”
城市中人記起了酒的比喻,就說:
“好燒酒能夠醉人三天,
好歌聲應當醉人三年。”
女孩子聽到這個,把三個指頭伸出,似乎從指頭上看出三年的意義,望到自己指頭好笑,隨口接下去說:
“不見過虎的人見貓也退,
不吃過酒的人見糟也醉。”
說完時且大笑了。這笑聲同麗態在一個男子當前,是危險的,有毒的,這一來,城市中人稍稍受了一點兒窘,仿佛明白這次事情要糟了,低下頭去,重新得到一個意思,便把頭抬起,對到女孩,為自己作了一句轉語:“我願作朝陽花永遠向日頭臉對臉,你不拘向那邊我也向那邊轉。”
一線日光在女孩臉上正作了一種神奇的光輝,女孩子晃動那個美麗的頭顱,聽到這個話後,這邊轉轉,那邊轉轉,逃避到那一線日光,到後忽然就停住了,便輕輕的說:
“風車兒成天團團轉,
風過後它也就板著臉。”
說了又自言自語的說:
“朝陽花可不容易作,
風車兒未免太活潑。”
但一切事情卻並不那麼完全弄糟,女孩子的機知和天真是同樣在人格上放光的東西,一麵那麼製止到這個客人對於她的荒唐妄想,一麵卻依照了陌生人的要求,在那栗樹浮起的根上,很安靜的坐下了。她坐在陌生人麵前,神氣也那麼見得十分自然,毫不慌張,因此使城中人在說話的音調上,便有一點兒發抖。等到這陌生男子把話說過後,不能再說了,就把嘴角縮攏,對陌生的客人作了一個有所惑疑的記號。低低的說道:
“好看的雲從不落雨,
好看的花從不結實。”
見陌生人不作聲,以為不大明白那意思了,就解釋著:
“好聽的話使人開心,
好聽的話不能認真。”
城市中人便作了一些年青男子向一個女子的陳訴;這陳訴帶了××人所許可的華麗與誇張,自然是十分動人的。他把女人比作精致如美玉,聰明若冰雪,溫和如棉絮。他又把女人歌聲比作補藥,眼光比作福佑。女人在微笑中聽完了這遠方人混和熱情與聰明的陳訴,卻輕輕的說:
“客人口上華麗的空話,
豹子身上華麗的空花;
一麵使人承認你的美,
一麵使人疑心你有點兒詭。”
說到末了時,便又把頭點點,似乎在說:“我明白,我一切明白,我不相信!”這種情形激動了城市中人的血流,想了一會,他望到天,望到地,有話說了。他為那個華麗而辯護:
“若華麗是一種罪過,
天邊不應掛五彩的虹;
不應有綠草,繡上黃色的花朵;
不應有蒼白星子,嵌到透藍的天空!”
女孩子不間斷的把頭搖著,表示異議。那個美麗精致的頭顱,在細細的纖秀頸項上,如同一朵百合花在它的花柄上扭動。
“誰見過天邊有永遠的虹?
問星子星子也不會承認。
我聽過多少蟲聲多少鳥聲,
謊話夠多了我全不相信。”
城市中人說:
“若天上無日頭同雨水,
五彩虹自然不會長在眼前,
若我見到你的眼睛和手臂,
讚美的語言將永遠在我的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