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從容可能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缺乏“安全感”的持續發著“低燒”的女性,她由此生發的敏感、偏頭疼、脆弱和毫無來由的“信任”與“托付”使得她的生活和詩歌都曾一度受挫甚至“焦頭爛額”。而她最終在詩歌文字的犁鏵中獲得了麵對孤獨、惶惑和焦慮的勇氣,“獎勵紗布藥水和繃帶/不探問病灶不打聽病因”(《愛情病人》)。當終有一天,年近“中年”的生活終於被佛門洞開,她的詩歌和生活又進入了另一個神秘的空間。實際上這一“神秘”的詩歌和精神空間也許並不是如此的不可思議,而恰恰是人到“中年”之後的再次出發——“人到中年,唯有再一次向童年出發,體悟像嬰孩般純淨的心靈,體悟身體、語言、思想三者一致的至善,才是最美的境界,我會為此努力到生命的最後一天”。這種再次“出發”的精神之旅正如午夜的花朵,她的隱秘花序終於得以層層展現。我們能夠在這些“隱秘的蓮花”中通過這四輯中尋找到那些秘密的精神花序。然而茫茫如許的暗夜卻使得很多人失去了這次觀照的機會。
從容給我們呈現的是“另一個世界”,她所設置和安排的場景、氛圍和紋理清晰的細節都真實得像一個個我們所不願意接受的寓言,也像一個個抹不去的真實與想象相夾雜的白日夢。它們所構成的寒冷、空無、黑暗、疼痛讓我們有些對這個世界失去了信心和耐心。麵對著這些我們可能遇到的現實化的場景以及經過詩人過濾和再造性的象征性場景,我都似乎進入了一個闊大而沉悶的劇場。麵對著舞台上的燈光、背景和無聊而平淡的道具和忙碌的扮演者,我們再一次經曆了類於西西弗斯般的周而複始的敲擊和捶打。而好詩在我看來應該是純淨的,甚至簡樸的。它拒絕了誇飾和少女抒情的沒有節製以及閱讀習慣給它帶來的眼界和限製。這些純淨、簡樸的詩更像是一座用堅硬的橡木搭成的房子,悄然獨立,獨具意味。它自然的紋理和淡淡的香味既呈現了世俗的焰火又呈現出詩意的個人烏托邦甚至宗教的情懷的想象。值得注意的是從容的詩歌中有當下女性詩人普遍缺乏的詰問和悲憫的特質,而這種詰問又具有一定的圓融的宗教感和自審、懺悔意識。眾所周知中國詩人是普遍缺乏宗教感的群體和社會層,而從容詩歌中的這種帶有詰問和探詢的本源性思考的生命意識、存在精神和宗教情懷更重要的是來自於她特殊的生活經曆和心智的趨向。我在遙遠的北方會想到一個“修習者”正在葳蕤的南方,“萬佛乘香而來/我與小和尚仰頭看見/毗盧寺空中一排菩薩跏而坐/以雲化現//灑落一池清淨/誰聽”(《毗盧寺》)。
在同樣喧囂的南方,一個人在黃昏或者清晨與撚著佛珠的老僧相遇,而且她還要同時麵對紛擾而來的各色遊客和導遊小姐們大聲的南腔北調的吆喝。晚近時期從容的很多詩作都帶有並不故意為之而天然生成的“禪思”和“佛意”,甚至帶有黑紫色質地的一些“巫氣”。但由此我卻驚喜地發現她的這些帶有向另外一個世界和空間玄思和祈禱的詩歌寫作向度並沒有給她帶來新的問題。中國更多的女性詩人在不同的時期曾沾沾自喜於自己找到了一個別人未曾尋得的詩歌和精神之徑,遺憾的是她們差不多同時關閉了通往另一些路徑的出口。而從容卻恰恰相反,她的詩歌在尋找到佛學教義的繁密卦象和紋路的同時卻並沒有關閉俗世的其他通道和精神可能,“世界停止運轉/我就搬到山坳/帶上博爾赫斯/和你/隱居在一座尼姑庵的/隔壁”(《如果世界停止運轉》)。確實,值得注意的是從容的這些帶有“修習者”意味的詩作並非單純沉浸於佛經教義和苦海經綸的想象之中,她的這些詩帶有自身強烈的情感印記、感知方式以及對愛、存在和時間 從容給我們呈現的是“另一個世界”,她所設置和安排的場景、氛圍和紋理清晰的細節都真實得像一個個我們所不願意接受的寓言,也像一個個抹不去的真實與想象相夾雜的白日夢。它們所構成的寒冷、空無、黑暗、疼痛讓我們有些對這個世界失去了信心和耐心。麵對著這些我們可能遇到的現實化的場景以及經過詩人過濾和再造性的象征性場景,我都似乎進入了一個闊大而沉悶的劇場。麵對著舞台上的燈光、背景和無聊而平淡的道具和忙碌的扮演者,我們再一次經曆了類於西西弗斯般的周而複始的敲擊和捶打。而好詩在我看來應該是純淨的,甚至簡樸的。它拒絕了誇飾和少女抒情的沒有節製以及閱讀習慣給它帶來的眼界和限製。這些純淨、簡樸的詩更像是一座用堅硬的橡木搭成的房子,悄然獨立,獨具意味。它自然的紋理和淡淡的香味既呈現了世俗的焰火又呈現出詩意的個人烏托邦甚至宗教的情懷的想象。
值得注意的是從容的詩歌中有當下女性詩人普遍缺乏的詰問和悲憫的特質,而這種詰問又具有一定的圓融的宗教感和自審、懺悔意識。眾所周知中國詩人是普遍缺乏宗教感的群體和社會層,而從容詩歌中的這種帶有詰問和探詢的本源性思考的生命意識、存在精神和宗教情懷更重要的是來自於她特殊的生活經曆和心智的趨向。我在遙遠的北方會想到一個“修習者”正在葳蕤的南方,“萬佛乘香而來/我與小和尚仰頭看見/毗盧寺空中一排菩薩跏而坐/以雲化現//灑落一池清淨/誰聽”(《毗盧寺》)。在同樣喧囂的南方,一個人在黃昏或者清晨與撚著佛珠的老僧相遇,而且她還要同時麵對紛擾而來的各色遊客和導遊小姐們大聲的南腔北調的吆喝。晚近時期從容的很多詩作都帶有並不故意為之而天然生成的“禪思”和“佛意”,甚至帶有黑紫色質地的一些“巫氣”。但由此我卻驚喜地發現她的這些帶有向另外一個世界和空間玄思和祈禱的詩歌寫作向度並沒有給她帶來新的問題。中國更多的女性詩人在不同的時期曾沾沾自喜於自己找到了一個別人未曾尋得的詩歌和精神之徑,遺憾的是她們差不多同時關閉了通往另一些路徑的出口。而從容卻恰恰相反,她的詩歌在尋找到佛學教義的繁密卦象和紋路的同時卻並沒有關閉俗世的其他通道和精神可能,“世界停止運轉/我就搬到山坳/帶上博爾赫斯/和你/隱居在一座尼姑庵的/隔壁”(《如果世界停止運轉》)。確實,值得注意的是從容的這些帶有“修習者”意味的詩作並非單純沉浸於佛經教義和苦海經綸的想象之中,她的這些詩帶有自身強烈的情感印記、感知方式以及對愛、存在和時間的深深的探問。從容的一些詩中反複出現了寺廟、教堂、塔、天堂、門、通道、前世、今生、天使等這些想象性的場景,而這些場景指向的是一個詩人並非與紅塵無涉的內心,“而你將為我一個人燒鍋爐/在一座石頭房子裏每天唱著歌/
數我的白發”(《我寫詩是為了記錄一個寓言》)。在麵對亙古流淌的時間,時時聆聽內心的潮汐和時光的衝湧也是必備的功課。作為一個修禪悟性的詩人來說,擁有了無盡的詩意和澄心淨性的空間是幸福的,盡管她的身後就是翻滾不息的紅塵色界。從容的詩緣和佛緣的背後肯定有一段特殊的因果,正如她在一首詩裏或一個“夢”中所揭示的:“灰色無人的大街/黃牛在大火裏瞪著眼/年長的女人引我前行/她說向左轉就到了/我們推開兩扇鏤空的鐵門/有人說他來了/一位披黃色袈裟的比丘從滑動的木板上起身/向我走來/我想叫他師父/他低垂雙目從我身旁輕輕走過//他的淚滴在牛的身上/人們排著隊用茶盅去接/我指著牛對人們說了很多話//醒來以後/我把夢告訴夢裏的女人/她說那是地藏王菩薩//藏著大願/一個月後,我在深圳見到了他”(《今天七月三十日是他的生日》)。也許塵世和靜修世界隻有一牆、一幔甚至一紙、一心之隔。她的詩也因此獲得了少有的容留的力量,在塵世和來世,現場與過往,實有和想象,自身與虛有的諸多話語場中她不斷張望精神的圍牆,“蘇繡的婦人/原裝的拉菲男子/什麼時候把幸福丟進/一杯雞尾酒裏/隨菲律賓女郎環遊世界//隔壁/靜安寺的觀世音/滴淚/成鴻//染紅上海”(《希爾頓三十九樓》)。正是基於此,從容的詩歌獲得了一種其他女性詩人不多見的知性和“慧眼”。這讓我想到了瓦雷裏《海濱墓園》的詩句:“高貴的水啊,你水下曾有多少慧眼。”身後的滾滾紅塵色相和澄明靜然的般若世界正如兩扇同時打開的門,走向其中一個門而拒絕另外一個門顯然都不是真正參透了人、時間和宗教的奧義。由從容的這些詩我想到了廢名當年的詩句,“我立在池岸,/望那一朵好花,/亭亭玉立/出水妙善,/‘我將永不愛海了。’/荷花微笑道:/‘善男子,/花將長在你的海裏’”。當廢名拋妻別子在北京的雍和宮苦修佛法的時候,他是在一段時間的參悟後才終於明白“花”(佛)和“海”(俗世生活)並不是矛盾的必須二選一的關係,而是可以兼顧同修的。而從容卻在詩歌中更為“成熟”地發現了這二者之間隱秘而容留的關係,“她將去古代修一個書生回來/他穿著布衣布鞋/他見過杜甫和李白”(《故宮》)。
我近些年不斷在一個詩歌界朋友的感召下對神和宗教一次次袒露塵心,當我在江南的一個酒吧偶然聽到王菲演唱的《心經》時我被震撼住了。而當我看到從容剛剛完成的詩《北京哭了》時,我震驚於詩人在紅塵界和佛心界同時展開的某種齟齬和疼痛的咬合。當一個女性在高速公路上聽著王菲的《心經》時她再一次呈現給了我們“隱秘蓮花”的秘密花序,有淡然、更有疼痛,有佛緣、更有女人心,“你說我們癡迷引頸交鳴的前世之戀/一生又一生沉淪人間/有一世,我們情同手足/你為了幫我砍柴掉進了深淵/我寂寞地活了許多年/直到死在寺院/我在高速公路上開車/聽著王菲的心經/淚如北京雨後的閃電/那是從亞特蘭蒂斯海底/湧向今天的傍晚”(《北京哭了》)。我不得不由此想到,“高速公路”與“心經”之間、“寺院”與“塵心”之間正是當代女性錯落的精神圖景。我也由此確信,女性就是為了前世那個“砍柴”的人在今生用詩歌來進行精神取暖、自我償還的過程。當少女時代的肌膚勝雪漸漸轉換為霜染發梢的中年,那些聚合的、消散的就在各種因由的合力中以詩歌的方式來彌合心頭的陣痛和對愛與時間的本真體悟。隻有如此,從容的詩最終才擁有了“獲救之舌”,心性和語言才能夠最終在花開花落和雲卷雲舒中體悟般若和佛光的博愛與溫暖。在詩歌、生命和宗教的自然音律的偉大呼吸裏,從容已經對身外的紅塵世界有了淡然(當然女性複雜和玄想的情感世界也會在一些詩歌和場景中生動而本真地袒露出來),然而作為一個普通人她仍然有不寧甚至自白的一麵。澄澈如許的內心世界在黑夜點亮一個個燈盞,平靜高妙的情懷讓一切都變得柔軟透明。作為一個並不太年輕的詩人,從容已經越來越感受到白駒過隙的奧義與無奈。時間的風雪不斷夾雜和裹挾著詩人的記憶,而這種記憶和本源性的關於時間和生命的思考有時候又不能不是痛苦的、寒冷的和驚悸的,“我要聆聽開示/在山中閉關在蓮花旁靜悟/羞愧於塵世的愛欲情仇/你就為我剃度受持齋戒/青絲入土從此清心”(《隱秘的蓮花》)。從容的一些宗教意味的詩並非是不及物的,而有一部分是來自於實實在在的身邊的事物和場景,同時又有著詩人隱秘世界難以言說的冷暖和無常。這些日常化場景以及想象性的場景使詩人內心的變動饒有深味而又在平淡的氛圍中被化若無痕地呈現和剝離出來,“一位老奶奶/總在我的夢裏/無聲地坐著搖晃哼著/無人知曉的曲調/你就在那一世/把我弄丟了”(《貓兒(一)》)。
三
新世紀以來,中國女性詩歌轉捩點上具有重要性且不張揚的寫作代表之一。在從容的身上,我發現她祛除了當今時代眾多詩人的“火氣”和“癖性”。她更為自然性的詩歌寫作在最為可能的程度上祛除了雜質,還原了一個人間“小女兒”的最為本真的一麵。基於此,我相信從容的詩歌寫作回歸了一種本源——不是為詩歌而寫作,而是為了自身在寫作。通過這種更為自足的寫作方式,從容在詩歌中尋找到了黑暗通道的縫隙投下的些許星光,她得以在萬事萬物身上尋找到前世的恩怨情仇和來生的般若鏡像。這些詩歌所散發出的氣息更會讓人悲欣交集,因為這些文字所帶有的時間感、宿命感和體溫感更具生命的感召力和哲思的召喚力。由此,我堅持認為女性是在用“身體”(“身體”絕不能等同於“肉體”,同時“身體寫作”也不是簡單的窄化的“肉體寫作”和“激素寫作”)寫作。因為她們更為美麗、脆弱、敏感和焦慮的“身體”更能幽微而深入地探入到世間的內核,所以從容的詩也是用身體的“血”來接續和完成的。她的詩,就是化血為墨跡的陣痛,當然也有創設和新生的歡愉與從容。這樣的更貼近於生存本體和時間真相的詩歌寫作方式更有可能獲得一種來自於自身冷暖和發現奧義的可能與可靠。我由此想到的是時間的水痕正如絲絲細雨若有若無地落在人的皮膚上,而更多的人對此毫無察覺。而詩人的身體卻正像是來自於遙遠年代深處的一張箋花的宣紙,這些不易覺察的雨絲正在紙上漫漫洇開、擴散,終至成為紙上和靈魂的地形和建築——“樹幹幹了/我叫醒天空//用兩片雲朵/填滿海水”(《千瓣蓮花(一)》)。這樣的體悟和書寫方式也使得從容這樣的女性在寫作中獲得了一種獨特的精神膂力和情懷裝置,在這裏渴望和絕望、溫暖和寒徹、迎接和拒絕都來得如此極致和突出。這種依靠皮膚、血液和靈魂的寫作方式不僅更為本真、自然,而且要更為紮實、可靠。這是源自於“身體”緊貼“靈魂”的詩歌生成方式,從容的那些看似“簡單”的詩歌卻完成了女性舞蹈家最為切入人性本真狀態的語言和靈魂的舞蹈。她用“簡單的祈求姿勢喚醒了千萬隻上伸的手臂,而向後的仰頭卻足以表達了酒神狂歡節上的激動”(鄧肯:《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