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3 / 3)

從容的詩歌中有大量的關於“愛”的場景和想象性空間,這是否印證了我多年前所說的一句話——一定程度上女性詩人是為了“愛”在書寫。我一直覺得從容的詩呈現的是一個渴望“愛”(並非簡單意義上的愛情和性愛)的女人形象。她時常以呼喚和自問的方式完成一個尋找、沉浸和失落的關於“愛”的精神成長履曆。可能她從來都沒有成為“成人”,而這對於詩歌寫作而言是可貴的。這正如一架被純鋼打造的鋼琴,在淬煉之後的冷卻和餘溫的等待“沉默”過程中,黑白琴鍵彈奏出的詩歌心曲也不能不帶有“被捶打”的命運——“神的女人,企盼/最精確的擊中/讓胸腔共鳴//裹一身黑色的衣裳/也露出雪白的肌膚/表明出身”(《鋼的琴》)。到了一定年齡,身體的狀態使得詩人對生命和世事的洞悉愈益深邃,而詩歌也不能不被愈來愈突出的精神問題和感知方式所牽引,“夢中的陌生人/折斷了我的身體”(《陌生人進入我的身體》)。就像一位女神學家所說的身體不是功能器官,既非性欲也非博愛之欲,而是每一個人“成人”的位置。正是在此意義上,我們才在個體無所不在又無時不在發生變化的身體上確證著一種不無微妙也不無尷尬的短暫性存在。而這又不無通過身體中介呈現了一種病相、毒害和療救的過程。在女性詩人包括從容這裏在一定程度上都是依據女性的身體去感覺、愛欲和夢想,在身體的基礎上重建生活秩序和夢想秩序。據此身體成了生活的原則和精神的指南,而所謂“用身體去理解”則標明了一種生活和精神取向以及最終改變認知世界的方式。隨著時間的推移,身體的感知狀態一定程度上成為了詩人的思考方式和特殊的呼吸空間,“把一切你可能出現的場景/都抹掉//卻不能把你從我的身體裏/除掉”(《刪除》)。

這種女性詩歌中的“身體化”寫作在當年的女性詩歌運動中並不顯見,那些在黑夜中喊出“你不來與我同居”的音調是高亢的,也是稍稍有些神經質變形的。而在從容這裏身體是通過自我和外在的客觀對應物或精神想象之物予以融合並夾雜著知性與感性的方式呈現出來的。而在一些日常化的或者想象的精神性場景中,詩人則不斷發現了身體地理學的隱秘蹤跡和細密而不易察覺的紋理,“滾燙的澆灌/千萬次滲透身體/每一次迎迓/就端起一次隱秘”(《霧中的紫砂壺》)。德國女神學家伊麗莎白·溫德爾(Elisabeth Moltmann Wendel)是這樣界說身體的,“身體不是一個永恒精神的易逝的、在死的軀殼,而是我們由之為起點去思考的空間”。當然,從容的一些關於身體的詩歌書寫不排除幻想的成分,而更為重要的是詩人借此所指向的令人唏噓感歎的黑色質地的沉重區域,“我知道/保持恒久的心/讓情不變/這句話還燙在筆尖/卻已開始/書寫別人的身體”(《兩支筆》)。記得一位哲人說過,身體就是打開哲理的大門。絕”和“封閉”,“無聲地飄著柳絮的/黑衣女郎/守護著一個人的殿堂/再亮的燈/都照不進她的心房”(《黑衣女郎》)。黑白夾雜的詩歌成色讓我想起了黑白照片,這些黑白照片更多呈現了攝影是一門挽歌甚至死亡的藝術。這些黑白的帶有逝去性質的照片和影像使得無比堅硬和無情的時間在語言和想象的空間得以挽留和停頓,而“當年的膠卷一片白光”(《你曾經愛過我》)。而從容在時間和兩性對身體的侵占和剝蝕中在真正意義上以身體的感知方式完成了一次次的精神性的詩歌寫作,“在你臉上/深深淺淺的故事裏/我想找到兒時的童話”(《老照片》)。而之所以“鏡子”和“攝像機”能夠成為女性的隨身之物,因為她們作為敏感和脆弱的存在體更能夠體會到“死亡的藝術”。當你在鏡子或攝像機中出現的時候,剛回轉身那個剛剛被定格的影像就已經成了過去、成了記憶,成了一個剛剛消失的亡靈。所以在我看來鏡子、攝像機和女性之間就構成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精神通道,她也因此更懂得了挽歌的藝術,“現在我要一個人/鋪好一條路/鋪向琉璃世界/工程很大”(《超度》)。

從容的一些詩明顯具有挽歌的性質,對愛、時間、親人、生命以及記憶的垂挽與反複的眷顧。靈魂和“現實”正是在“身體地理學”這種特殊的人生體驗和場域中不斷融合或者盤詰——用經書填滿夜/直到它的長度上升/連接黎明/把自己蜷縮進經書裏/渴望被展開/被聖潔的目光閱讀/點燃身體成為一炷香//燒成一顆象牙色的/舍利”(《焚香》)。我們時時走在死亡的路上,這黑暗的提示不能不在詩人反觀生命的過程中通過身體的感知方式最為痛徹地呈現出來,“墓碑交織/穿越暗道的身體/完美凝固/讓世人沉思”(《我們葬在同一個墓地》)。如果說身體是一架等待彈奏的鋼琴,那麼必須做好接受沉默、寧靜甚至是灰塵的眷顧。而在暮晚或初晨的景象中其所彈響出的聲調可能是歡快的,也可能是悲戚的。隨著年齡的增長,從容詩歌中關涉身體的抒寫其回溯性、反諷性和悖論性特征已經比較明顯,“當年的膠卷一片白光//但那時,我們的體溫/都在三十八度以上/我們在某座城市的某條路上每天遊蕩/那雙鞋已經不知去向”(《你曾經愛過我》),“愛你的人使你放下/你愛的人讓你輪回//選擇平靜的一生不如/直接進尼姑庵//吃素 閉關/像烏龜慢慢呼吸”(《五蘊》)。

什麼能夠與時間對抗?也許在未來的圖書館裏,有一本發黃的詩集就已經夠了。那裏還能夠依稀看見記憶的折光,還能在紙上的建築和隱幽小徑中尋找溫良的情懷與正在消散的過往時光。正是在時光帶來的“青春”漸漸散去的“中年”,在冷與暖、回溯與直麵、經驗與玄思、拒絕與挽留的容留與拓殖中,從容的詩歌就像是一個不斷生長的森林,裏麵密布的小徑和植被需要我們不斷地去發現、辨識和命名。而詩人和詩歌所麵對的疼痛的時間不能不承擔起黑白照片的挽歌的質地。而這也是為什麼從容的詩歌寫作中存在的一以貫之的顯豁的時間感的一個重要的因由。而在多年的詩歌批評中,詩歌的時間感一直是我評價詩人的重要尺度。而這正如大海一樣鹹澀的沉墜的力量,詩人強烈地希望將這些茫茫的海水轉換為蝴蝶和她的隱秘花序,詩人希望在精神的高原上完成一次也是唯一可能的精神的仰望和洗禮。從容的詩歌寫作既不是“土地”一般的沉重和樸實,也不像溪流泉水一樣的清朗和透明,她的詩歌更像是一種“濕地”性的寫作。泥土、草地、植被、水汽和水鳥一起構成了迥別於土地和湖泊的獨有景象,這呈現為更為開闊也更為充滿了各種可能性的精神空間。濕地之下是細流或者是靜水流深。

從容作為一個經常在夜晚沉浸於心海和文字深處的女性寫作者,她在沉沉的大海之下發現了珠貝和水晶,也因此吞咽了難以計數的苦澀和沉重。從容的詩歌世界是簡單而清澈的,也是激烈而狂熱的,同時也是不斷在生長和多變的。在夤夜她是不折不扣的敏感者和失眠症患者,而在黑夜和黎明的邊緣地帶她在做著“白日夢”。這些永遠都難以實現的夢想在一個個語言和想象的情境中得以接續和完成。詩歌成了她不願舍棄的棉絮般的溫暖和慰藉,詩歌成了她生存窄縫中“愛”和“痛”的低語。值得注意的是從容的詩歌帶有兩麵甚至多麵性。這體現為冰的鐵與熱的火重疊、平靜的綿思和火辣的自白交替、安靜的自語和熱烈的追問相融,樸質的捕捉和肆意狂放的想象榫合。從容的詩歌有著堅執果敢甚至某種程度上的“杜拉斯”,又有著敦厚、溫柔的“母性”情懷——“當我完成了潛伏的任務/我想聽你說的不是我愛你/而是對著山穀說/寶貝有一天你癡呆了/我們就像大象那樣離群遠去”(《前世的秘密》)。這種尖銳和寬懷複雜的交織使得從容的詩歌看似簡單、平靜而實則複雜、奔突,在這一點上詩人做到了靜水流深。在看似波瀾不驚的事物表現和淺層語言背後閃現的則是連綿不斷的寒冷的冰川和時高時低的心靈地理,“他讓我歌唱/我隻有唱白雪和釋迦摩尼的/蓮花/對著傷心的門//你沿紫色淚水而來/用歌聲敲打門帶我逃離/門在我們的身後變成一對鯊魚的眼”(《傷心的門》)。

我看到了從容詩歌中柔軟寬遠的一麵,看到了在日常景象中用知性和母性暖煨出來的一個女性對生命、時間、身體的體驗和思考。無論是對於日常化細節和身邊之物的觀顧,還是對自我的重新發現以及對兩性關係和命運的思忖,從容都能夠用化若無痕的方式不斷撕裂表象和慣常之下的命運的陌生、疼痛和虛無、分裂。在一個個或激烈或平淡的生活日曆的飄落中,在一個個真實的或想象的空間裏,從容以自己也許並不強大的內心世界的河流去重建一個個體對其所生存的這個世界的印證——或熱愛、或失望、或深情、或憤恨。這種帶有傾訴、自言自語式的冷色調的呈現恰恰使這種痛入骨髓而悲痛難名的體驗帶有了瞬間穿透人們靈魂的持久膂力。在生活的熱水麵前她把它們一一融化並降溫成冰,在透明的雪中我們再次看到了世界混沌的黑和內心的冷。從容的一部分詩作有著自覺或不自覺的“不安分”的“出神”狀態,她試圖不斷溢出這個俗常的世界,而不斷傾心於一種想象化的情感性的場景之中,“我獨來獨往為了自由//一個人的冥想勝過和你的相聚”(《我不是一個合格的伴侶》)。詩人在“想象”和“夢境”裏不斷漂泊、遊走,奔赴一個個“愛”和“美夢”的溫暖之地。從容的眼光是尖銳精細的,情懷是深迥寬遠的;她的詩歌話語方式有時是溫婉的小鳥依人式的,有時又是決絕的自白和撕裂性的。

而作為一個女性詩人,詩歌文本中的“父親”形象無疑是一個重要的、敏感的形象。在伊格爾頓看來“父親”是政治統治與國家權力的化身,而在從容這裏“父親”還不可能被提升或誇大到政治甚至國家的象征體係上,而是更為真切地與個體的生命體驗甚至現實世界直接關聯,“你去的地方我不能到達/那裏的人都愛笑有菩薩的眼光/你的媽媽烙的餅比葵花還美/她用這堆成山的餅香噴噴地喚醒你/一路鋪到天上/你欠著你的媽媽/我欠著你”(《祭父》)。而“爸爸你老了/就是我的孩子”(《爸爸》)。這樣看似悖論性卻極具命運感和真實感的詩句則浸潤了詩人生命的深層忖思。同樣值得注意的是從容具有生命意識和時間體驗的個人化想象方式、家族性敘事所呈現的駁雜的內心圖景與往日時光的感懷與挽留,“你的皮膚像你的圍巾/那麼柔軟光滑/當年卻難以觸摸//你的箱子你的房間/在我的夢裏/長成十九歲的姑娘//你的手在你的訴說裏/像白雪公主的金頭發//媽媽/我想回到你的十九歲/和你手挽著手/經過斯大林大街”(《媽媽》)。換言之這些關涉家族的詩作不乏個人化的曆史想象力,這種關於曆史的個性化表述不是來自於單純的想象而是與生存背景和精神上的母體依戀交融在一起的,“你的祖爺爺在黃昏的燈下給康熙字典寫序/你的祖外公正在新疆戰場上救起左宗棠/你外婆的翡翠戒指/包在花手絹裏曆經戰亂/裂成三瓣你給了我一瓣”(《親愛的姥姥》)。此外從容的家族抒寫,如《爸爸》、《姥爺》、《奶奶》、《姥姥(二)》等詩都帶有精神“高燒”的狀態(“此刻的夜色裏/我被火罐燙了一下”(《奶奶》),是溫暖和失去讓一個詩人患上了記憶的白日夢。她被記憶的體溫反複撫慰甚至燙傷。

從容的詩歌中盡管有自白激烈的成分,但是她本質上是一個安靜型的詩歌寫作者。她的詩更像是退潮之後大海上的一輪或圓或缺的月亮,在依稀的光亮中呈現著無邊的黑暗,時時地傾聽人生跋涉過的足聲的回響。看似平靜的日常之流之下卻有洶湧無盡的暗流。這種極其罕見的冷硬歲月中溫暖的撫摸讓人柔軟得想要落淚,盡管這個溫暖的過程可能隻是一個無限黑暗背景中的短短一瞬。

在七月連綿的暴雨中,我已經看到了一個無比沉重和苦澀的大海已經被一個詩人搬運為水晶和前世的蝴蝶,那些藍色的秘密花序已經打開。

2011年6月—7月,於黃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