Δ推薦辭
【餘秋雨】
從容是我二十多年前的學生,很久沒有音訊了。最近,收到她寄來的一疊詩稿,頗感親切又頗感驚奇。在這煩雜的社會,她居然還保持著勃鬱而清麗的詩情。算來,她年歲也不小了。
我對當代詩歌並不熟悉,很難評論。然而,我很喜歡從容詩裏那種不滅的夢幻、不懈的詩人目光。其中有不少詩,已經飽含人生的滄桑,但奇怪的是,她即便寫滄桑也采用青春筆觸,讓人感受到歲月的纏繞交錯。她有獨特的思考和感悟,而且總是與日常生活連在一起,這使她的作品在整體上是入世而時尚的。她和她的詩句,是當代生活的快樂參與者。
從容的詩,大多短而凝煉。有些短詩寫成了美麗的格言,我很喜歡。我想,對於煩躁的當代人來說,抽空念念這樣的詩,既輕鬆又雋永,十分合適。對詩歌來說,如果能讓當代社會匆忙的腳步稍稍放緩,增添一點詩意的徘徊,也就印證了自己存在的價值。
謹此祝賀,並希望從容繼續寫下去。這樣,不僅使自己的生活充滿詩意,也可以讓生命更加美好。當然,詩人會有更宏偉的追求,那是另外一種期待。
2011年10月12日
Δ序一:神明在雲中漫步
【張同吾】
去年晚秋時節,我在深圳與從容相識,相晤時我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你真是驚人的美麗。其實,這並未能確切地表明我的直覺。美麗,是一種很膚泛的讚語,而從容的超越塵俗之美,不僅在於儀表和氣質,不僅在於灑脫和機敏,而且在於她的靈性和才情,在於她談笑風生的溫婉中含著一種隱秘的棱角和難以掩飾的犀利,在於她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她海一般的濃情能把你吞沒,讓你身心俱釋;她火一般的烈焰能把你焚燒,讓你的靈魂涅槃。這種直覺未必準確,然而,她的藝術才華已在她的創作實踐中得到充分的顯現。這位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係畢業的高材生,創作了先鋒話劇《愛的構思》,在中國戲劇界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又相繼擔任過電影《花季?雨季》、大型多媒體都市話劇《有一種花的語言》、音樂話劇《藍色交響曲》等作品的編劇、製作人和藝術總監。這些作品以其濃鬱的象征意味,體現出詩性品格,使她成為富有鮮明審美個性的劇作家。在她幾十部舞台作品中,還包括製作和導演了詩歌劇《百年中國》、《永遠的小平》、《在共和國的窗口》、《詩與歌的懷念》等。這是一種大膽的嚐試,去年在此基礎上她又創造了“詩劇場”這種嶄新的藝術樣式。這是詩與劇的融合,為詩歌強化了敘事功能和情節感染力,為戲劇融入更濃的抒情性,讓觀眾在視覺、聽覺和感覺相和諧相統一中,感受詩的情韻,充分體現了從容的詩人秉賦和詩藝才華。
從容,的確是有才華的詩人,她任深圳市戲劇家協會主席的繁忙工作之餘,在大膽的戲劇創作之餘,卻時時有詩的火花激濺,時時有詩的情愫縈繞,創作出許多美妙的詩篇,並引起名家關注。在出版了《我心從容》等詩集之後,她的又一部詩集新著《隱秘的蓮花》即將問世並相約我為之撰寫序言。近些年我在繁雜的俗務羈絆中,極少有餘暇和心境讀詩,各地詩友相約為序,我隻能一一婉謝,對於從容則是一個例外,我在兩次赴外地開會的縫隙裏匆匆閱讀了她的書稿。
愛,是從容全部詩作的精魂,從情愛到泛愛,彌漫著濃濃的人類意識,閃灼著強烈的人性光采。寫愛情是具象與抽象相錯落,是實境與幻象相混融,都把歡樂和憂傷,期盼與向往寫到極致。她以女性特有的心靈感覺和生命意識,剝離了種種紛繁的愛情表象,直達情愛的質感。“勇敢的匈奴人的血液/在我的軀體內暗湧/溺愛我的唐明皇/也已死去千年//而我還活著/引領一個陌生人/穿越了身體/被征服的火焰/刺痛了我的眼睛”(《陌生人進入我的身體》)。不是所有的瞬間都成為永恒,即使美麗的瞬間也未必留下永恒的記憶,然而瞬間的美麗卻讓人靈魂升華抵達精神的高地。隻有這時才有一種永恒意識的生成:“誰能愛我如你/長成墳上的/一棵/夜來香”(《影子》)。隻有這時才會期冀《我們葬在同一墓地》:“躺在你的身旁/腿纏繞著腿/像孩子咬著乳頭/你的女孩/才會在地下安睡”,“每一寸肌膚,就像/兩片緊閉的貝殼/難以分開/我的眼睛在你的目光裏/一千年都是秋水。”如果說,郭沫若的《瓶》表現了男人對愛的信誓旦旦錦心繡口,那麼從容的詩,則表現出女性對愛的宗教般的聖潔和神魂相依。她的大多數愛情詩,都寫得空靈而飄逸,像輕盈的流雲從自己的心中飄蕩出去,又回歸到自己鮮活的生命中來,而個別篇的確寫得極其真實細膩,如《快樂》就寫盡了女性的愛意纏綿如絲如縷。
詩的生成是從感覺到智慧的升華,在從容眼中五彩繽紛的景象和物象,都成為她心象的外灼,詩便如隱秘的蓮花悄然綻放。她有豐富的想像,如紅帆遠去的空緲,如滿雲飄逝的輕柔,這一切都是她的審美理想之花,那麼獨特而鮮麗。看到《大紅燈籠高高掛》,就想讓“大紅的燈籠在大地上搖晃/一個燈籠裏住著一個女人/一根火苗劃亮一個男人”。一枚《戒指》“是誰裹住了你的未來//又是誰,讓你鑽進了/永無終極的圈套/渴望與她生生不息/甚至圓滿地窒息”。她處處都在追尋愛情與生命共融的終極價值。
從容寫親情是入魂入骨,讓人深切思悟。從容有開闊的精神視野和文化視野,寫異域風情是在表現文化浸潤。她的美學流向是表現先鋒意味,實象與虛象、感覺與幻覺,都在意象迭加中相映成趣,“兩棵樹”、“米”、“琴師”等等,都不是實指性的,而具有象征性,這樣就拓展了詩歌美學之地,已知和未知,精神和物質都在迷離的變幻之中,讓人恍兮悟兮,亦幻亦真,似解非解,而又妙不可言。《深圳表情》、《北之南,南之北》是寫移民的作品,她同樣能擺脫這類宏大敘事的泥實和平泛,而以其空靈表現感恩的情感真髓。
我與從容在秋天相識,期待在又一個秋天與她相逢。
是為序。
2011年7月25日,於京華酷暑之中
Δ序二:等到海水搬運為蝴蝶的隱秘花序
【霍俊明】
從容的詩歌給我留下了這樣一個場景:在蒼茫的大海上一個白色衣襟被吹起的女性仍然在緩緩行走。她要把幾十年的光陰所沉澱在大海中的成噸成噸的苦澀和鹽分最終有一天搬運為水晶和蝴蝶的隱秘花序。這樣,在語言的吐絲和想象的剝繭過程中,她就最終獲得了祛除雜質的透明和終於震落濕露的頑健翅羽。很長的時間裏,我在從容的文字中難以輕鬆抽身。因為,可以負責地講盡管我對她的詩歌並不算陌生,但是在係統完整地讀完她的詩歌之後我覺得有話要說。這讓我想到了克裏斯蒂瓦所說的——“然而不管婦女作家的這些近作的結果怎麼模糊,征兆卻是婦女正在寫作,空氣因為充滿期盼而顯得沉重,這一期盼是:她們將寫出什麼新東西”。而在不斷“前進”的時代語境和文學的功利場中,很多詩人(包括女性詩人)都被各種利益聚集的天鵝絨監獄一樣的話語給“寵溺”壞了,很多的詩歌已經讓人無話可說。難得的是近30年的詩歌寫作,從容一直褒有著一顆“素心”、“愛心”、“赤心”和“癡心”。她曾因豐富、敏感、善良和仁愛而屢受傷害,也許隻有詩歌成了她得以療傷的最為有效的方式。盡管從容有著編劇、導演和藝術總監等諸多身份,但當她說出她最為看重的是詩歌時,我感受到了一個女性與詩歌的關係來自於血液,而不是來自於其他。在魯迅文學院並不幹淨透徹的湖水邊,我迎麵與幾棵高大的桑樹相遇。滿地都是桑葚脆弱得一塌糊塗的黑紫色,那些來自“外省”的文學青年從這裏走過都要繞得遠遠的,生怕弄髒了他們廉價的鞋子。可他們永遠都不可能明白腳下的桑葚要比工業和城市時代的鋼鐵和黃金的天空幹淨得多。由此我想到了遠在南方的詩人從容,她那些在繁忙的白天過後在夜晚或淩晨所寫下的詩歌就像是當下寫作場域下一個稀缺的寓言:在高樓圍拱的“缺氧”城市,這滿樹滿眼的桑葉隻有蠶能夠將之吐為絲錦玉帛。我們今天的詩歌似乎為介入到一個空前繁複的時代而狂喜或發怒,我們卻已經淡忘了真正的詩歌寫作作為一門手藝類似於“織布機”的工作。隻有明曉了詩歌是一門手藝,我們才能在吐絲的夜晚迎接“織布機”緩慢的一纖一毫的本然成色和無盡可能。
一
說到從容和她的詩歌還是從三張照片開始吧!我想這可能呈現了她詩歌的一些個性或層麵。詩人是與生活相關的,而生活又不可能是詩歌的全部。其一:那應該是春末或者夏初,有著枯瘦手指和佛珠的巨大佛像下的她穿著白衣、圍著黑白格子圍巾;其二:秋天,都江堰上用草席包裹的鵝卵石短牆上坐著穿著風衣、牛仔褲和黑白毛衣的她;其三:深冬的北京,她穿著黑色大衣站在積雪已經融化成黑色水漬的新東安教堂的石階上。雪,這是天空落下的唯一使人不必設防。
的饋贈。我得以坐下來麵對另一個對稱的世界以及另一個有待探詢的隱秘花序。從春到夏從秋到冬的季節轉換,從自然、佛像和教堂的場景變更,這在一定程度上不僅成為連貫詩歌記憶的最為有力的方式,而且這種冷暖並置、晴陰交接的景象正是一個詩人生存世界和精神場域的象征。季節對於一般的生存個體而言可能並不會有什麼差別,而像從容這樣的女性卻在時間的微妙變化中,在心理轉換的臨界點上張揚和放大了自己的經驗,而生活也因此更值得玩味和書寫。而在時間的化而無形的流逝和對生命的漸漸銷蝕中,詩人作為女性更能體會時間對於一個生存個體的特殊意義。
從容的詩歌寫作特質又不能不讓我聯想到她的“出身”。任何人的寫作都不可能是沒有“出處”的,而我所指涉的“出身”不僅是詩人的家族層麵的(比如出身於電影世家和藝術名門之後),更是精神成長層麵的(比如從祖籍河北,到生於長春、長於成都、上海,最後“成熟”於深圳)。對於一個在18歲之後羞於“成長”的女孩來說,她在日後的詩歌寫作中獲得了其他女性詩人不可能同時具備的情懷和抒寫方式——更為純淨、也更為清冷,更為平靜、也更為熱烈,更具格調和貴族氣。對於一個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都沒有挨過餓的從容而言,我們不可能指望她的詩歌帶有那麼多的“代言”、“介入”和“激憤”感。而正是因為缺乏曆練和不夠“成熟”,由上海來到深圳,她的詩歌生活和精神生活也由此開始了難以想象的轉捩。而27歲由上海來到深圳之後的從容,她不斷接受的來自於社會各個方麵的挑戰和磨礪,快速地使得她的性格和詩歌呈現了冷峻、熱烈、籲求和自白的質素。我相信當多年之後詩人帶著她的女兒登上蓮花山那一刻麵對著巨大的雕像,她所感歎的“他是鄧爺爺,他改變了媽媽、外婆和你的生活”(《一個人的懷念》)是來自於複雜莫名的關於詩歌和生活的並不輕鬆的“回答”。
從容的詩歌起步於八十年代,那個理想的熱烈的詩歌年代讓她少女的詩歌身影留下了一襲飄飄的白衣。我能夠想象到在成都街頭蓊鬱的法國梧桐樹下紮著兩根油黑的辮子、穿著海藍的水兵裙,少女和人麵紅耳赤地談論北島和舒婷的場景是多麼遙遠而又溫暖。而晚近時期的從容,她的很多詩歌來自於一個現實或更多的來自於想象或白日夢境中的一個場景或片斷。這些場景和片斷使詩人在平淡如流的日常生存景象中獲得了一種精神的自由、難言的希求與興奮,當然還有寒冷、顫栗甚至決絕——“當我注意你的時候/已經兩鬢染霜//影子/誰能愛我如你/長成墳上的/一棵/夜來香”(《影子》)。
這種略帶“潮紅”的生發於身體和靈魂潮汐的寫作方式在當下的時代已經彌足珍貴。這種“潮紅”性的寫作曾經在八十年代的詩歌中煥發出少有的色澤,但終因其雅羅米爾式的“要麼一切,要麼全無”的精神疾病的氣味而掩蓋了其話語的特殊性和可行性。從容早期的詩歌也明顯受到了八十年代女性詩歌和西方女性詩歌的影響,她的那一時期的詩歌中花朵、鏡子、身體、火焰等核心意象反複出現。這些意象譜係在一定程度上呈現了詩人真實的情感體驗和想象方式的同時也不能不帶有“學習”期的稚拙。然而這是正常的,任何一個從寫作“黑暗期”中泅渡過來的詩人無不如此,隻不過在八十年代的詩歌語境中這種“影響的焦慮”要更為明顯。 從容的詩歌寫作很少有“代言”的傾向,她的更近於自白式的詩歌寫作呈現了一個當代女性的精神氣象和內心迷津的圖景。從容據此所要做的詩歌工作就是要“在黑夜的閃電裏如何窺見未來”並“打開密封的盒子”。這是她生命的底色,也是她詩歌的精神內裏。從容的詩歌可貴還在於其不斷發展和拓殖的詩歌路徑。她就像一個被遮擋了陽光的植物,她在堅執和韌性中終於掙開了盤繞其上的蕨類和藤類植物。在渾身的青苔和歲月的磨礪中她終於得以在一絲絲的陽光中緩慢而頑健地生長。對於女性寫作而言,她們更需要的與其說是一個“閣樓”,還不如說她們更需要一個洞穴或暗道。盡管當今女性的生存和想象空間已經足夠寬廣,但是她們更為精細、幽深的觀察、自忖和歎息也更需要一個並不一定為人所知的一個空間——“我怎樣才能把你藏好/藏在深山裏/鳥兒會啁啾出去/藏在手掌裏/又恐數字會泄露秘密/我要製造什麼樣的煙霧/才能結構一出精彩的戲劇//挖一個地道/和鬼子們聲東擊西”(《前世的秘密》)。
對於女性而言,詩歌寫作更像是一場精神的大火,而由於女性特有的言說方式或某些道德禁忌,我們在詩歌中更多看到的卻是灰燼和煙霧。詩歌對於女性更像是一個精神的自我迷戀和暗戀的空間。這個空間需要詩人不斷用愛、用恨、用詩歌的火罐來煨暖那些還在顫抖的驚魂未定的心。需要詩歌的銀針和時間的芒刺來一個個咄開。在這些光線斑駁甚至幽暗如墨如磐的通道或洞穴裏,詩人得以接受內心和“神”的光芒。她能夠在這個狹小卻又無比寬闊自由的空間裏將殘酷平淡的現實暫時忘記和抹去,幻想和白日夢得以在這裏變得無比強大。在這一點上,對於從容而言詩歌寫作又承擔了發黃的安慰劑和致幻劑的功能。在這些安慰劑和致幻劑的作用下,從容可以大刀闊斧、快意恩仇、針尖對麥芒地麵對宿敵、麵對時間、麵對苦厄、麵對青春、麵對愛情和前世,當然也可以盡情抒發成噸的愛和柔情以及母性情懷。這讓我想到了藍色的曼陀羅花。這種全年花期的植物在我看來更像是人近“中年”而又不斷被詩歌神經所刺激和催生的寫作狀態,而那些有如折裙禮服的花冠則更像是女性自身的象喻。曼陀羅又是一種致幻植物,有毒,亦可作麻醉止痛之用。而在詩歌寫作意義上這種“毒幻”在我看來恰恰是一種自我“排毒”和自我“清潔”的方式。而黑與白、冷與暖、沉靜與火熱、開放與內斂、淡然和堅執正是從容性格和詩歌征候的諸多點和線的交錯與共時呈現。從容的很多詩有平靜的一麵,但是其間所隱藏的不寧的芒刺也是顯豁的。而那些關涉時間、生存和生命奧義深處的隱秘花序還需要靜靜地打開——“花要隱藏多深/才能躲過蜜蜂的偵探”,“有人遍尋花蕾/我拒絕開放”(《曼陀羅》,當然這首詩也可以解讀為女性對自身以及兩性關係、生命本體的獨立思考)。那是一個如此不同的世界。我看到了一個微小但強大的詩歌世界的波動,這多像是曼陀羅上的一個露珠——閃爍著靈魂的光芒,悸動的光芒,女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