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鳥姊真的看過『血鏽男』。」
深夜十分,水鳥好夢正酣。好不容易獲得解放的杏次套著一件運動夾克,悄悄地造訪愁太的病房。窗外的血紅色霓虹燈不斷閃爍,照得室內忽明忽暗。
「當初我也是從白鳥姊的口中聽到『血鏽男』的故事。」
「什麼時候的事情?」
「十年前。」
「這麼確定?」
「因為當時發生了一件令人永生難忘的意外。」
「意外?」
杏次點點頭,朝著門口瞄了一眼,大概是擔心水鳥突然出現吧。難道那件意外不能讓水鳥知道嗎?抑或杏次不放心把水鳥一個人留在病房裏麵?
「白鳥姊是在父母親意外死亡的現場看到『血鏽男』的。」
「意外死亡?」
杏次點點頭。
「類似的事情常常發生,沒什麼好奇怪的,畢竟整座小鎮都是工廠嘛。不過也因為如此,醫院總是不愁沒生意上門就是了。」
「嗯,美園也說過類似的話。」
「美園?」
「沒事,你繼續說下去吧。」
「嗯。當時水鳥和白鳥姊的父母正在開車,為了閃避腐朽掉落的鐵管,結果一頭撞上圍牆。父母當場死亡,那時水鳥才三歲,沒什麼記憶,可是白鳥姊已經七歲了,所以——」
杏次突然噤口。
大概是看到『血鏽男』了吧,愁太心想。父母親慘死在自己的麵前,這件事一走在白鳥的心中留下難以抹滅的打擊,同樣的事情若發生在自己的身上,愁太無法想象自己該如何承受。之前雖然也目睹了杏次和水鳥慘不忍睹的死狀,不過那畢竟欠缺了一些真實感,不能列入參考。
既然杏次說水鳥不記得了,表示水鳥也曾經看過『血鏽男』。難道這就是水鳥不愛說話的原因嗎?
「你的意思是當時白鳥看見了『血鏽男』?」
「是的,不過『血鏽男』並沒有跟她說話。」
「就跟你說那隻是一場惡夢罷了。」
「這個問題先暫時不談。」
難道要我接受你的謬論嗎,愁太心想。不過愁太還是忍住了,就算繼續議論下去,也得不到什麼結果。
「白鳥姊失去意識之前,遠遠的看到『血鏽男』站在地平線的另一端。從此地就迷上了怪人傳說,還四處搜集資料,做了一番研究呢。」
「是喔。」
愁太立起枕頭,整個人靠了上去,管狀床鋪立刻發出一陣哀號。
「所以才會變得那麼宅嗎?實在不懂,研究那種東西又能怎樣?證明『血鏽男』真的存在,又能改變什麼?」
「這我也不明白。」
「吸盤魚呢?她沒說什麼嗎?感覺起來她好像跟我一樣,都不相信『血鏽男』的存在。」
「這個嘛……我也不太清楚水鳥對『血鏽男』的看法。」
「為什麼?你們不是認識很久了嗎?」
「是沒錯啦,不過這也不代表她會對我敞開心房。」
「少來,都黏那麼緊了。」
杏次笑笑不予響應。
「說到這個,你應該也有難以割舍的東西吧?例如毛巾或是填充玩具之類的。」
當然有,那是一顆棒球,是父親給他的紀念品。現在已經不知道跑哪去了,很有可能是在這次的搬家被當成垃圾丟棄,或者是更早以前就被處理掉了。
「也就是說,你是水鳥難以割舍的東西?」
「沒錯。」
愁太不禁笑了出來,這實在是太難以置信了。杏次和水鳥相依相偎的模樣簡直就像是一對男女朋友,要不然就是還沒長大的小鬼頭。如果杏次真的把水鳥當成異性、當成跟自己截然不同的女生,就不應該跟不是女朋友的水鳥做出如此親密的舉動。
這時愁太突然感到指尖一熱,腦海中也浮現出幾乎遺忘的往事。
(不妙……)
愁太不禁眉頭一皺。
事實上愁太的指尖並未發熱,那隻是回憶造成的(錯覺)。
指尖殘留的觸感,來自前一所學校的同班同學;浮現腦海的畫麵,則是對方的臉龐和聲音。汀千佳,坐在愁太隔壁的女生,留著長達小腿的頭發,膚色就像牛奶一樣地白皙。
對不起……
愁太隻是不小心撞到她的手,汀千佳白皙透明的臉頰卻泛起了紅暈,單薄的雙肩還不住地微微顫抖。
(我這麼可怕嗎?)
這就是愁太當時浮現腦海的第一個年頭。隨著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愁太也越來越在乎她的存在,而且兩人就坐在隔壁,說話的次數與機會也與日俱增。
愁太並未向她告白,不過還是很想跟她說話。
(可惡的老爸……)
跟棒球比較起來,汀千佳不過是巨變之中的小插曲罷了;然而大人的自私造成兩人被迫分離的局麵,還是讓愁太感到十分火大。
無視於感慨萬千的愁太,杏次繼續開口:
「紅同學,你還是認為『血鏽男』並不存在嗎?」
「嗯,沒錯。」
「不過我們真的見到他了,不是嗎?三個人同時夢到一樣的場景,這種機率太小了,而且白鳥姊跟你所描述的內容幾乎一模一樣,這就是最好的證明。如果隻是單純地看到『血鏽男』,或許還可以歸咎於巧合,可是連細節都絲毫不差的話,就不能說是巧合了。」
「可是……」
愁太緊咬下唇,內心十分掙紮。白鳥的說法也不是全無道理可言,而且杏次與愁太兩人的『夢境』就某個角度而言,還真的是一模一樣。
愁太不知道兩人夢到相同情境的機率到底大不大,不過就常理判斷,應該是微乎其微才對。就這點而言,承認『血鏽男』的存在是可以接受的,而且『血鏽男』應該是個裝扮奇特的男人,不是恐怖電影裏麵所描述的怪物。
愁太的理性還是否定了『血鏽男』是個怪人的假設。
「你是指傷勢的事嗎?」
「嗯。」
「不過……紅同學,也隻有你記得當時的情形而已。」
沒錯。
『……再不起來就死定了。』
三人共同的回憶,僅止於『血鏽男』的這句話。至於某種物體——應該是巨大的白色蜘蛛——降臨之後的事情,就隻有愁太記得而已。
幸或是不幸,愁太也不知道。
幸運的是,大家都不知道那個男的曾經問愁太需不需要幫助、想不想活下去。
如果杏次和水鳥知道這件事的話,一定會認為是『血鏽男』救了大家一命,這可是愁太最不想見到的結果。
不幸的是,大家都不記得受傷的事情。三人之中隻有愁太堅持大家都受了重傷,更讓愁太認定『沒有受傷是因為那隻是一場夢』的假設無法成立。
(怎麼不早說呢?)
愁太恨恨的盯著身穿運動夾克的牛蒡。之前看牛蒡悶不吭聲,還以為他接受了自己的說法,沒想到他居然是在納悶什麼時候受傷了,愁太頓時感到相當無言。
而且白鳥知道這件事之後,臉上一定會露出勝利的微笑,然後歸納出『白色蜘蛛就是大型招牌,杏次和水鳥當時失去意識,隻有愁太瞬間進入夢中世界』的假設,然後誌得意滿地宣稱『血鏽男』確實存在。
最後的推理雖然有點牽強,卻還是說得通,愁太實在不喜歡這種被將了一軍的感覺。
「唉……真是夠了。」
愁太的上半身從枕頭緩緩滑落床麵,雙眼直盯著天花板。黯淡的紅色。這當然不是天花板的本色,而是窗外光源的反射,看起來就像血池地獄似的,令人不太舒服。
這座小鎮幾乎都呈現類似的色調。
不是刻意塗染的結果,而是自然形成的景象。光從這點看來,就可以一窺小鎮悠久的曆史。紅色代表鐵鏽,世界上沒有人閑到故意讓建築物和管路放到生鏽的地步,這些鐵鏽都是自然形成的。
(對了,當時好像有一些紅色的粉末從那個男的大衣掉了下來,不知道那些粉末到底是什麼?)
腦中才剛閃過這個疑問,愁太頓時啞然失笑。
那個男的根本不存在於現實世界,關心他的大衣又有什麼意義?
「我該回去了。」
杏次靜悄悄地起身。現在早已過了熄燈時間,萬一被護士發現的話,鐵定會被念上好幾句;不過杏次本身並沒有生病,隻要不打擾到其它患者,應該沒什麼大不了的吧?
「晚安。」
「嗯。」
朝著愁太點點頭之後,杏次消失在房門的另一端。
小小的病房頓時籠罩在異樣的寂靜之中,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愁太不禁後悔沒請母親帶收音機過來,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於是愁太走下病床,來到窗邊。
輕輕鬆鬆地推開窗戶之後,愁太任憑沁涼的夜風撫觸自己的肌膚。醫院裏麵還滿暖和的,一件短T加短褲就足夠了;不過入夜之後氣溫降低,窗外的冷風還是吹得愁太略感寒意。
(隔音窗的材質還滿高檔的嘛。)
愁太輕敲厚重的玻璃窗,上麵還看得到雨水幹涸的痕跡。重機具運轉的噪音不絕於耳,關上窗戶之後卻什麼聲音也聽不見,更凸顯出隔音窗的優異效果。
(不過看到眼前的景色之後,還真的會不由得相信『鐵鏽男』確實存在呢。)
窗外的景色呈現出濃厚的超現實感。自己在一堆機器和管線之中眺望著眼前的景色,這種畫麵實在是令人難以想象。
(……真的不是作夢嗎?)
恐怖的經曆浮現腦海,愁太不禁打了個哆嗦。原本想關上窗戶,然而轉念一想,又改變了主意。
隻見愁太將上半身探出窗外,凝視著破舊的儲氣槽。
儲氣槽的上麵站著一個人。
(是他——!)
又粗又長的手臂、立領的長大衣、壓低的帽簷、以及略帶點輕蔑的冷笑。
(『血鏽男』!)
雙肩傳來陣陣刺痛,愁太不禁低聲呻吟。
就在他眨眼的那一瞬間,『血鏽男』消失了。
不留半點痕跡,彷佛神出鬼沒般的幻影,又像是清醒之後的夢境。
愁太感到頭皮發麻,連忙關上窗戶回到床上,整個人縮在被窩裏麵。
夢境是什麼?
現實世界又是什麼?
愁太覺得夢境與現實的界線逐漸模糊,心裏麵感到十分畏懼。那條界線就要被『血鏽男』破壞殆盡,愁太擔心自己再也無法回到真實的世界了。
*
『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能出院?』
母親的怒斥言猶在耳,愁太迎接午後時光的到來。
屈指一數,愁太已經在醫院裏麵待了整整五天,院方卻還是沒打算安排他接受檢查,而且又不許他出院,結果讓愁太才剛轉到新學校不久,就被迫休了一個半長不短的假期。再說住院的費用也不是一筆小數目,這麼多天的費用累積起來,也難怪愁太的母親會大發雷霆。
雖然公司那邊會負擔所有的費用,不過也得先等到愁太接受檢查,取得診斷證明書之後,才能向公司申請。因此在診斷證明書出來之前,所有的費用都得由患者先行墊付。
「我們才剛搬家,爸爸的薪水又少了很多,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母親看起來十分瞻憂。
不過愁太的心裏麵可不這麼想。
(關我屁事!)
要不是被迫來到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自己又怎麼會受傷、又怎麼租住院?要怪就怪那個被降職的沒用老爸吧。偷偷在心裏麵埋怨的同時,愁太也希望母親能夠早點離開。愁太很感謝母親每天替他帶換洗衣物過來,不過若她能別在兒子的麵前大吐苦水,愁太會更為感激。
(幹脆掛上『謝絕會客』的牌子算了。)
愁太是認真的,他也相信護士站一定有類似的牌子。
(……算了。)
愁太不想增加美園的負擔。光是每天聽母親嘮叨抱怨,就已經夠她受的了。
雖然美園沒放在心上,愁太還是對母親淨挑美園正忙的時候抓著她問東問西的行為十分感冒,同時也對母親的臉皮之厚感到無地白容。
(再這樣下去的話,沒病也會被弄成有病。我看胃潰瘍大概跑不掉吧。)
相當難笑的笑話。
(算了,打電動吧。)
愁太拿出母親從家中帶來的DS,按下電源開關。還來不及開始遊戲,房門就被拉開了。
「呼。」
一臉疲憊的美園走了進來。察覺到愁太的視線之後,美園的臉上立刻浮現笑容。護上帽之下的發絲有些淩亂,黑眼圈十分明顯,雙唇毫無血色,仿佛浸在水中好一段時間似的。
「這好吧?」愁太表示關心。
美園點點頭,打開耳溫槍的開關,替愁太測量耳溫。
「沒有發燒。」
「當然沒有,我又不是病人。」
美園微笑致歉,卻難掩疲憊的神情。
「妳休息一下吧?」
「是很想啦。不過……」
美園思索了片刻。
「好吧,就休息一下好了,要不然我快撐不下去了呢。」
隨手拉過一張椅子坐下之後,美園伸了個大懶腰,旋即將手上的記事板擱在床頭,輕揉自己的肩膀。
「我來替妳按摩吧?」
「嗬嗬,謝謝你的好意。不過萬一被護理長知道的話,我可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我又不會說出去。」
「這我知道,不過隔牆有耳嘛。醫院裏麵發生的事情幾乎都瞞不過上頭的眼睛,大家都懷疑是不是哪裏安裝了針孔呢!」
愁太不置可否。
美園舞動纖細修長的手指,來回推動自己的肩膀。:
「常常肩頸酸痛嗎?」
「平常的時候還好,最近真的是忙不過來,難怪古人會以『想借貓的手來幫忙』詮釋這種忙得天昏地暗的狀況。貓掌的肉球是可以拿來按摩啦,至於醫院的工作嘛,還是得靠自己才行。」
說完之後,美園還刻意露出俏皮的神情。
愁太笑了,美園的嘴角也漾起一絲笑意。
「不要小看動物的舒壓效果喔,可惜像我們這種大型醫院不能養貓。」
「妳喜歡貓?」
「嗯,不過我沒養過。從小到大一直住在公寓,想養也不能養。對了,聽說你們以前住在東京啊?」
「嚴格說來,應該是東京的邊陲地帶。」
「以前總去過涉穀、六本木或是銀座吧?」
「隻去過涉穀而已,校外教學曾經去過上野。怎麼,妳沒去過東京?」
愁太的疑問讓花園露出靦腆的微笑。
「對呀,我從未離開過這個小鎮。小學、中學和高中部是念鎮上的學校,畢業之後進入護專,生活圈一直在這裏。」
「畢業旅行或是校外教學呢?」
美園搖搖頭。
「沒有耶。我是知道其它學校都會舉行校外教學或是畢業旅行,不過鎮上的學校沒有這種習慣。據說是校方的意思,我也不太清楚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