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哇。
被自己的慘叫聲嚇醒之後,愁太注意到自己的身體還可以難彈。這應該不是垂死之際的夢境,愁太現在的確是坐起了上半身。而且——
(這是什麼地方……?)
這裏並不是那個專門堆放器材的廣場。地方不大,看起來是個有四麵牆壁斷繞的小房間,而且還滿整齊的。牆上開了一扇窗戶,昏暗赤紅的光線映射而入,讓室內的空間化成一片血海。
愁太驅動有點遲鈍的大腦,試著確認自己身在何處。
床。愁太似乎坐在床上,不過並不是家中的床。
屁股底下的床是由好幾根白色的管子所組成的,左右兩邊各設置了一個柵欄,似乎是用來防止床上的人跌落地麵。回頭一看,管子上麵還吊著一塊名牌,旁邊則設置於一個護士鈴。
(醫院……)
應該錯不了。愁太抽動鼻翼,隱約嗅到消毒藥水的氣味。
將視線移往下方,腿部蓋著一條皺巴巴的毛毯。愁太吸了口氣,抓住毛毯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掀起毛毯。
如果雙腿不翼而飛……為了一掃腦海中的恐怖念頭,愁太鼓起勇氣掀開毛毯。
雙腿好端端地躺在床上。
前排扣的連身病人服穿起來雖然不怎麼舒服,不過雙腿依然健在。
(謝天謝地……)
愁太心中的大石終於得以放下,不禁鬆了一口氣。得救了。身體依然健全,自己也還活著。愁太心裏麵很清楚,當時的情況才是真正的『絕望』。
麵對絕對強大的力量,自己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
所有的抵抗都起不了作用,一切都操在對方的手中,這才叫作真正的『絕望』。被拉下小聯盟投手寶座的不愉快經驗固然讓愁太忿恨難消,然而經過這次的事件之後,愁太才知道那根本稱不上『絕望』。
不過這也不代表愁太接受這個結果,並且容許類似的事件不斷地發生。
(……慢著。)
愁太端詳著自己的手,然後又看看四周。
(有問題。雖然我撿回了一條命,照理說應該也是身受重傷才對。當時我全身骨折,雙臂更是硬生生地被扯斷,為什麼現在沒有注射點滴,身邊也沒有心電圖之類的儀器?)
愁太盤坐在床上,再度打量四周。
單人房。
對一個重傷的病患而言,單人房是理所當然的配備;不過除了這點之外,一切的一切都透露出難以言喻的詭異。房間裏沒有維生設備、沒有點滴,手腳更沒有打上石膏。
難道自己是完全痊愈之後才清醒過來的嗎?
若真如此,那自己少說也昏睡了好幾個月,更不可能這樣輕輕鬆鬆地從床上起身。經過好幾個月的昏迷之後,即使傷勢已經痊愈,肌肉也應該大幅萎縮才對。
愁太曾經看過骨折的隊友拆下石膏之後的模樣,整條腿瘦得跟皮包骨差不多,複健了好一段時間才能正常行走。
可是……
(……就好像根本沒受傷似的。)
愁太仔細地檢查自己的身體,一遍又一遍,結果還是找不到骨折的痕跡。手臂或是腿部根本沒有手術縫合的傷疤,什麼也沒有,而且手腳運動自如,肌肉也十分健壯。
(到底是怎麼回事?既然我這麼健康,又何必待在醫院裏麵?)
不懂,實在是不懂。
愁太隻記得兀自冷笑的『血鏽男』開口說話的聲音。難道那是一場夢,一場真實的夢?
吞了口口水之後,愁太緩緩地吐氣。
(或許真的是夢吧,要不然我怎麼會沒有受傷?拜托,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血鏽男』,用膝蓋想也知道。)
嚴格說來,根本連想都不必想。真實的世界沒有什麼傳說中的怪物,這也是傳說之所以是傳說的原因。
那一定隻是場夢而已。走進堆積場之後,自己突然昏倒,然後做了那一場夢。對,一定是這樣沒錯。
(都怪牛蒡胡說八道。)
愁太在心中暗罵一聲之後,這才想起了他們兩個。既然自己平安無事,那他們應該也沒什麼大礙才對,不過愁太多少還是有點擔心。
(算了,想那麼多也沒用。)
愁太拿起枕邊的護士鈴。過去曾經在電視上看過,隻要按下這個電鈴,護士就會立刻出現,於是愁太毫不猶豫地按下護士鈴。
什麼聲音也沒有。
愁太有點擔心護士鈴是不是壞了,不過房間裏麵沒有擴音器,聽不見聲音大概是正常的吧。再說萬一是四人房的話,護士鈴的鈴聲也會幹擾到其它的病患,或許隻有護士站才聽得見鈴聲。
於是愁太決定耐心等候。
一分鍾、兩分鍾過去之後,橫拉的房門開啟。
「氣色不錯嘛。」
推門而入的護士笑咪咪地開口。
烏黑亮麗的飄逸長發、銀鈴般的美妙聲音、再加上豐腴紅潤的雙唇,愁太不禁為之一愣。
護士隨手拉上房門,踏著輕盈的腳步來到床邊,彎下腰來打量著愁太。
細致的臉龐近在眼前。
淡淡的花香撲鼻而來,愁太從來沒在母親或是女同學的身上聞過類似的香氣。
愁太下意識朝著她的胸前瞄了一眼。
目的當然不是包覆在白衣之下的豐滿隆起,而是掛在胸前的識別證。
(花園。)
隻知道她的姓氏,不知道她的名字。
「嗯?怎麼臉紅啦?發燒嗎?」
護士伸手貼著愁太的前額。
愁太才正想要閃躲,護士立刻大喝一聲,示意愁太不要亂動。
過了一秒、兩秒之後,才將手抽了回去。
「好像沒有發燒,會不會想吐?」
「不、不會……」
「會不會頭痛?」
「還、還好……」
「嗯,知道了。」
花園挺起了上半身,愁太這才鬆了口氣,同時也感到有點失落。
「紅同學,有什麼事嗎?」
雙手插腰的花園開口詢問。
愁太覺得花園長得很漂亮,不過對於她把自己當成小孩子看待的態度十分不悅。乍聽之下,還以為花園是在跟小學生說話。
「嗯?啊,我懂了,抱歉抱歉。」
花園露出微笑。
「你已經是中學生了嘛,不好意思囉。」
「不、不會……」
愁太刻意移開視線,同時也發現自己的心思被對方看穿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她怎麼會知道愁太心裏麵在想些什麼?難道是因為愁太的反應就跟同年齡的小孩子——她的年紀絕對夠資格將愁太視為小孩子——差不多嗎?
若真如此,這可是愁太的奇恥大辱。畢竟當個與眾不同的人,可是愁太對自己許下的願望。
「我叫作花園美園。」
她突然自報姓名,還不忘伸出右手。
「我是負責照顧你的護士,你可以叫我花園小姐或是美園姐都行,就是別叫我『園園』。」
「園、園園?」
「花園美園有兩個園字,所以有些人習慣叫我園園,不過我實在不喜歡這個綽號,感覺好像在叫寵物似的。」
嘟起嘴唇的她看起來格外地可愛,跟班上的女同學都不一樣。可愛之中流露出一絲的豔麗,愁太從來沒遇過這種女孩子。
「好了,你有什麼事嗎?」
「呃?」
「你不是按了護士鈴嗎?」
美園指著床邊的按鈕。
「對對對,差點忘了。」
愁太跪坐在床上,還不忘挺起了上半身。盤坐的時候難免會彎腰駝背,這樣子跟別人說話很不禮貌,愁太不想讓美園覺得自己是個邋遢無禮的人。
「或許妳會覺得這是個傻問題,不過我還是要問。」
「嗯?」
「為什麼我會在這裏?」
美園瞪大了眼睛,顯然無法理解愁太的問題。不過驚訝的神情隻維持一秒鍾而已,美園的臉上旋即堆滿了笑容。
「你是被人抬進來的。」
「是喔……」
「這裏是赤煙第一醫院,算是鎮上規模最大的綜合醫院,設備當然也不在話下。所以醫院裏麵總是擠滿了病人,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
聽到這裏,愁太不禁低聲說了句「對不起」。美園搖搖頭,告訴愁太不必介意,臉上的笑容十分甜美,讓人感到心頭暖暖的。愁太甚至認為美園的笑容堪稱是護士的典範,每個護士都應該跟她學習才對。
「你跟你的兩個朋友被一群凶神惡煞抬了進來。對了,你跟他們有什麼關係啊?」
「我是昨天才搬到這裏來的,跟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
「是喔,真可憐。」
「嗯?」
「沒事,當我沒說。對了,那些人的長相雖然凶惡,心地卻滿善良的呢,果然是人不可貌樸。」
既然美園已經有了先入為主的認知,愁太也不好表示他們都是杏次家的人。
「所以……」
「當時我不在場,不過聽他們轉述,你們三個好像是昏倒在黑煙第一商店街旁邊的空地,身上還壓著一塊廣告招牌。」
「廣告招牌?」
「嗯,還滿大的呢。你們經過那邊的時候,被剛好掉落的招牌打個正著。不過你們的運氣還不錯,掉落的招牌是繪製廣告的那一麵朝下,在空氣阻力的作用之下,不但掉落的速度減緩許多,力量也大幅分散,所以你們三個才隻有受點輕傷而已。」
(真的嗎?真的是被掉落的招牌打中嗎?)
或許是在招牌打中頭頂的瞬間失去意識,不過自己卻沒有發現,結果意識直接與夢中的世界產生連結。
(……也不是全無可能……)
畢竟夢是潛意識的呈現。
既然如此,事情發生之前與杏次交談的內容,就很有可能讓自己產生之後的幻覺。
「頭痛嗎?」
「啊?」
「瞧你這張苦瓜臉。」
美園以食指頂著自己的眉心往上拉,做出相當奇怪的表情。即使表情十分滑稽,看起來還是很可愛。
「我、我才沒有。」
強忍著呼之欲出的笑意,愁太大聲抗議。
(這個護士滿怪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總比晚娘臉的歐巴桑護士要強得多。
愁太很想知道美園的年紀,不過還是打消了主意。通常年長的——或是二十幾歲的女人都不喜歡在別人的麵前提起自己的年紀,而且就外表來判斷,愁太認為美園應該已經不是十幾歲的少女才對。
「不過……」
美園的雙眼閃過一絲疑惑。
「我是沒親眼看見啦,不過聽說事發現場留有大量的血跡,偏偏你們三個的傷勢都很輕微,大家都不知道血跡是從哪來的。」
「既然傷勢不重,為什麼還要住院?」
「頭部。」
美園指著自己的太陽穴。
「被招牌砸中可不是鬧著玩的,還是住院檢查比較保險。這是規定,就算你看起來沒什麼大礙,也必須接受例行的檢查。」
「醫院的規定嗎?」
「不,公司的規定。你應該知道整個小鎮就像是公司的大型工廠吧?為了減少勞工傷害以及公安意外,就算隻是一點小傷,也必須到醫院接受檢查,然後由院方開立詳細的診斷報告書才行。拜公司的內規之賜,醫院的工作量大到旁人難以想象,我更是連續上班四十八小時都沒休息呢!剛剛就是因為太疲倦了,結果不小心給錯點滴的劑量呢。」
愁太啞口無言。給錯劑量可是天大的事情,美園居然還笑得出來。
「討厭,開玩笑的啦。我可是職業級的醫護人員,怎麼可能弄錯劑量嘛。」
(這種職業級的玩笑,應該也沒幾個人聽得懂吧?再說這是一個護士應該開的玩笑嗎?)
然而這個小小的玩笑卻讓愁太的心情輕鬆了起來,隻見他籲了口氣,重新盤坐在床上、嘴角也泛起了笑意。
(那果然隻是一場夢。被招牌砸個正著,突然失去意識,結果大腦反應不過來,直接切入夢境模式……嗎?不知道醫學界有沒有類似的案例。)
「令堂正在跟醫生說話,應該馬上就回來了。」
「我媽也來了?」
「嗯,看起來滿擔心你的呢——啊,回來了。」
愁太什麼也沒聽見,不過美園的話聲甫落,母親就推開房門走了進來。
「愁太!」
母親大叫一聲之後,立刻衝到愁太的身邊。愁太知道母親想要一把抱住自己,連忙舉起雙手試圖抵抗。看到愁太嫌惡的模樣之後,母親這才恢複理智,停下腳步向一旁的花園頻頻鞠躬致歉。
「不好意思,一時心慌意亂,讓妳看笑話了。」
「沒關係,這是人之常情。紅同學,你有個愛你的好媽媽喔。」
這句話聽在愁太的心中格外地刺耳。美園果然還是把他當成小孩子看待,連眼睛都漾起了明顯的笑意。
愁太哼了一聲,露出不服氣的神情。美園背著愁太的母親做了個鬼臉,搖搖手走出病房。
美園才剛走出房門,母親就迫不及待地拉了張椅子坐下。
「謝天謝地……醫生說你應該沒什麼大礙,可是媽媽真的很擔心你就這樣子一睡不起。」
「我沒事啦,一點小傷而已。這樣子就要我住院,會不會太誇張啦?」
「開玩笑,被那麼大一塊招牌砸中,怎麼可以不住院檢查?」
母親柳眉倒豎,一派義正詞嚴的模樣。老實說愁太很受不了母親過度誇張的反應,不過心裏麵還是很感謝母親的關心,隻是說什麼也難以啟齒。
母親雙肩一落,歎了口長氣。
「接到醫院的電話時,媽媽幾乎快要昏倒了。雖然醫院說你沒什麼大礙,不過那畢竟是醫院的說法,除非媽媽親自見到你,否則說什麼都不相信。聽說你跑到器材放置場?你到那種地方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