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班上同學商店街要怎麼走,他們就說要帶我去。穿過那個器材放置場之後,就可以到達商店街了,天曉得居然有塊招牌突然掉了下來。」
「別說這些了,先休息再說吧。外表看起來沒什麼大礙,不代表身體裏麵沒有內傷。不過話說回來,我從來沒看過這種莫名其妙的醫院。」
「怎麼說?」
「醫生說精密檢查必須配合儀器的調度,大概需要三、四天的時間。開什麼玩笑,腦部的損傷可是拖不得的呢!」
(意思就是我至少得在這裏待上三天囉?)
有點無趣,不過還勉強可以接受。消毒藥水的臭味和窗外的鐵鏽世界雖然不怎麼賞心悅目,不過一想到美園的笑容,愁太頓時覺得住院似乎也沒有想象中的痛苦。
「媽媽先去找爸爸一下,馬上就回來。」
「老爸在公司嗎?」
「不知道,手機聯絡不上。這裏的收訊很差,就算碰到了緊急狀況,手機也派不上用場。」
「直接打到公司不就得了?」
「已經打了,不必你提醒。」
母親臉色一沉。
「可是一樣找不到你爸爸,他好像到工廠去了。我請對方把電話接到工廠,可是對方卻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轉了十五分鍾還沒轉過去,所以我決定親自跑一趟。」
說完之後,母親就起身離開病房。愁太嘴巴上雖然沒說什麼,心中卻燃起了熊熊的怒火。不是針對母親,而是針對父親。今天發生這種意外,追根究底都是父親害的,要不是父親被降職,愁太又怎麼會在這種鬼地方被招牌砸個正著?如今那個始作俑者居然連探病都沒有,也難怪愁太氣得牙癢癢的。
聯絡不到根本不是借口。
最根本的原因,就是父親隻想到自己,從未替家人著想。
「你在這裏乖乖地休息,媽媽找到爸爸之後再過來看你。」
「不來也沒關係。」
母親微笑不語,旋即走出了病房。少了嘮叨不休的母親,病房頓時安靜了不少。
「哎……」
歎了口氣之後,愁太躺了下來。幹淨的床單和幹淨的枕頭躺起來雖然滿舒服的,愁太的心裏卻一點都舒坦不起來。或許是因為消毒藥水的關係,也或許是因為自己本身的問題,畢竟整件事的過程當中,還是有讓愁太感到不對勁的地方。
(對了。)
愁太從床上爬了起來,套上醫院準備的拖鞋,然後在房間尋找報章雜誌。其實愁太比較想打電動,不過遊戲機應該已經被母親沒收了。
母親向來反對愁太打電動,說不定會趁著這個機會縮短愁太打電動的時間。其實意外發生之前,愁太就出現過打完電動後頭痛欲裂的狀況,不過母親一定會選擇性地忘了這件事,將頭疼當成意外的後遺症,進而下達禁止愁太打電動的命令。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一定要替自己的頭痛找個其它的理由才行,愁太心想。
搜尋的結果,書包果然不在病房之中,不過小桌子的上麵倒是擺著幾本雜誌。無奈之餘,愁太隻好拿起雜誌跳回床上,漫不經心的看著藝人的八卦消息和毫無意義的政治新聞,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在走進夢鄉之前,愁太才突然想起同時落難的牛蒡和吸盤魚。
*
不過愁太並未去探望牛蒡和吸盤魚。
畢竟他們的感情沒那麼好。
牛蒡雖然把愁太當成好朋友,愁太卻沒有打算跟他攀交情。
再說要不是牛蒡帶路,愁太也不會落得住院觀察的下場。抄近路固然可以節省時間,不過在這種情況之下,愁太還寧願選擇比較花時間的繞遠路。
(真是被他害慘了。)
第二天的下午,愁太獨自在安靜的病房中看著母親帶來的漫畫,心情惡劣到了極點。
父親是讓愁太情緒低落的原因之一。
直到今天早上,父親才出現在愁太的病房。昨天好不容易聯絡到父親的時候,已經過了醫院的會客時間,不過隻要跟院方提出臨時申請,照理說院方也會有所通融。
可是父親卻沒這麼做。
知道愁太平安無事,隻需要住院做個後續檢查之後,父親便決定不必急著到醫院探望自己的親生兒子。
而且第二天早上前來探病的時候,父親居然半點愧色也沒有。
(去死啦!)
愁太不禁在內心詛咒自己的父親。
杏次的帶路並不是重點。要不是父親遭到降職,愁太也不會來到這個鬼地方,更不會遇見杏次,被巨大的招牌砸個正著。
說來說去,都是父親的錯。
可是父親卻絲毫不以為意,成天把工作掛在嘴邊,還說是為了全家人著想。拜托,沒有人要你工作養家好嗎?
(自私的大人!)
視線雖然遊移紙上,內容卻一點也沒進入腦中。反正這本漫畫已經看了很多次,幾乎都會背了。
隨手將雜誌一丟,愁太仰躺在床仁。如果是在雙人房或是四人房。或許就不會這麼無聊了。最慘的是這間病房裏麵居然連電視也沒有。原本以為醫院的單人房都有電視可看,現在看起來似乎不是如此。
身上有傷需要修養也就罷了,偏偏愁太根本就沒有受傷,這種待遇跟軟禁沒什麼兩樣。
(就算到醫院裏麵閑晃……)
在一堆身體真的很不舒服的人群中閑晃,感覺也不怎麼好。而且想來也沒有什麼有趣的東西,還不如繼續窩在病房裏麵得好。
愁太雖然很想找人聊天,不過美園似乎相當忙碌,早上露個麵之後,就再也沒見到她了。去找杏次也是個辦法,隻是這麼一來就等於是向杏次低頭,愁太不喜歡這種感覺。
(既然把我當成朋友,為什麼不主動過來探病呢?)
他心裏麵甚至出現了這種無理取鬧的想法。
可惜無理取鬧也改變不了現狀,吃完午餐之後,愁太隻能選擇繼續躺在床上。
(我受夠了,幹脆出院算了。)
就算不接受檢查,應該也沒什麼關係吧。儀器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空出來,繼續窩在醫院度過三、四天的無聊生活,還真的會要了愁太的小命。
就在愁太在腦中分析利弊得失的時候,敲門聲突然傳入耳中,門後也傳來虛弱無力的聲音。
「對不起,可以進去嗎?」
杏次的聲音。
(你來幹什麼?)
(你可終於來了。)
愁太的心中同時浮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念頭。
該怎麼回應呢?
愁太很想回答「不可以」,讓杏次站在門外發窘;不過一想到杏次家的凶神惡煞可能會因此找上門來,愁太就一點都開心不起來。可是就這樣讓杏次進門嘛,又有點不甘心,到底該怎麼做才好呢?
事實證明這隻是愁太的杞人憂天。
「——啊!」
愁太還來不及回答,房門就被推開了。
不是杏次。
嚴格說來,杏次的確站在門後沒錯,不過開門的卻不是他,而是從他的腋下冒出來的另一隻手。至於這隻手的主人是誰,除了吸盤魚水鳥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水鳥的前額輕頂杏次,於是杏次輕咳一聲,走進了病房。愁太並末允許兩人進入房間,不過既然都已經進來了,他也不好再說什麼。
走在後麵的水鳥順手帶上房門,兩人來到愁太的床邊。來者是客,總不好教他們站著,於是愁太下顎一努,指著小桌旁的椅子。會意過來的杏次露出欣喜的神情,將兩張椅子都拉了過來,一張給自己,一張給水鳥。
「你的氣色不錯。」
杏次以常見的客套話為開場白。不過他的表情還滿認真的,似乎不是客套話。
「你們兩個好像也沒受傷嘛。」
檢視兩人的模樣之後,愁太開口。兩人的身上留著幾處擦傷,比較嚴重的地方還貼著紗布,不過手腳既沒有打石膏,身體看起來也沒有身受重傷的模樣。若真的身受重傷,恐怕也沒辦法前來探望愁太。
「沒錯。」
杏次的語氣充滿了疑問。
「我們沒受傷,而且還活著。」
「很奇怪吧?」
愁太話聲甫落,杏次的雙眼立刻為之一怪。
「你也有同感嗎?」
「那當然。聽說我們是被一塊大型招牌砸個正著,就算空氣阻力真的減緩招牌掉落的速度好了,也應該對我們造成嚴重的傷害才對。可是我們卻連骨折也沒有,這個運氣未免也太好了一點。」
杏次的臉色突然一沉。
「原來你是指這個。」
「要不然呢?」
「……真的是招牌嗎?」
「大家都說是招牌,我想應該是招牌沒錯吧。我們的運氣真的很不錯,招牌在我們進入器材堆積場的時候突然掉落,我們也同時失去意識。」
「看來你真的不記得了。」
「記得什麼?」
「……『血鏽男』。」
愁太感到心髒好像突然被人揪住似的,連忙伸手按住左胸。然後深吸了一口氣,露出虛偽的笑容——不,應該是在無意識中露出微笑。
「我不懂你在說——」
「難道你真的沒看到那個怪物嗎?」
愁太凝視著杏次的雙眼,目不轉睛。
「……」
「……」
杏次是認真的,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難道他們也看見了?)
愁太看著泰半身軀隱沒在杏次身後的水鳥,赫然發現她也睜著沒戴眼罩的另一隻眼睛看著自己。
「別跟我說妳也看到了。」
「我看到了。」
她不假思索的回答,圓睜的魚眼依然眨也不眨,不過表情看起來就跟杏次一樣地認真。若杏次跟水鳥真的聯合起來捉弄愁太,那他們的演技未免也太逼真了。
「是真的!」
就杏次的個性而言——雖然愁太對杏次還不是很了解,不過這句話的語氣相當強烈。之後杏次更是探出了上半身,臉上的肌肉微微痙攣,神情十分嚴肅。
「我真的看見了,就是『血鏽男』沒錯。他出現在我們的麵前,然後問我們問題;不,紅同學,他應該是問你才對,不是問我們。」
「……」
「問題的內容雖然跟傳說略有所出入,不過『血鏽男』真的對你提出問題了吧?難道你沒聽見嗎?」
(眨個眼睛好不好?)
凝視著杏次布滿血絲的瞳孔,愁太歎了口氣。其實他大可表示自己沒聽見,反正那隻是一場夢罷了,就算宣稱自己沒看見、沒聽見,也一點都不奇怪。
可是愁太記得很清楚。
他還記得那個男子——也就是『血鏽男』帽子之下的笑容,以及震撼力十足的嗓音。夢境嗎?不,世界上沒有如此鮮明的夢境。
而且杏次和水鳥也看見同樣的人物,更證明了愁太的假設無法成立。同樣的夢境,不可能同時為三個人所共有。
(慢著,不可能嗎?如果『血鏽男』的傳說在眾人的心中留下強烈而深刻的印象,三個人同時夢到同樣的景象也是很有可能的。)
「紅同學!」
杏次突然靠了過來,臉上的毛細孔清晰可見,額頭上彷佛寫著『我真的看到了』。至於水鳥就不太清楚了,愁太無法判讀麵無表情的人心裏麵在想些什麼。
愁太再度歎了口氣。
「應該是作夢吧。」
「你是說我跟水鳥同時夢到一樣的內容嗎?這種事情——」
「還是有可能的。」
愁太指著杏次的前額。發現手指快要碰到杏次的時候,又無意識地縮了回來。
「意外發生之前,你跟我們提到『血鏽男』的傳說。傳說中的『血鏽男』是個嗜血的魔王,殺人之前都會向被害人提出沒有答案的問題。之後我們被巨大的招牌砸中,雖然隻是輕微腦震蕩而已,不過若是運氣差一點的話,說不定就這樣一命嗚呼了。於是大腦陷入空前絕後的恐慌,試圖替差點命喪九泉的意外找個合理的解釋,你所描述的『血鏽男』剛好是絕佳的選擇。」
「那……那你又要怎麼解釋?如果你的說法是對的,為什麼你沒看見『血鏽男』?」
「不,我也看見了。」
杏次瞪大了布滿血絲的雙眼。
「我也看見了。」
「所以——」
「所以我才說那是一場夢,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哪裏合理?」
杏次雙眉一挑,充滿了挑釁的意味。
(他到底在堅持什麼?)
實在搞不懂。
愁太大大地歎了一口氣。真是麻煩,有夠麻煩的。不過,在這時候不好好仔細解釋的話,以後會變得更麻煩。愁太在心中下定決心。
盤坐在床上的愁太稍稍移動位置,與杏次正麵相對。杏次還是保持原先的姿勢,身體十分僵硬。
「倘若夢境是真的,為什麼我們還能平安無事?為什麼身上隻有一點小擦傷而已?」
「那是因為……」
「我不知道你夢到了什麼,我隻知道在我的夢中,你們兩個全都掛了。全身上下的骨頭斷成無數的碎片,兩條手臂被硬生生扯了下來,身體更是彎曲成匪夷所思的角度;可是現在的你卻是個活蹦亂跳的人,不但活得好好的,骨頭更是毫無異狀。如果那不是惡夢的話,這種情況又該如何解釋?」
杏次沉默不語,臉色發青。黝黑的皮膚失去了血色,就像是雨過天晴之後的路麵。
「這下子總明白了吧?我們的身體就是最好的答案。而且你們為什麼寧可相信世界上真的有所謂的『血鏽男』?那種殺人不眨眼的怪物,不是最好從未存在嗎?」
杏次沒有回答。
水鳥也緊抿雙唇,沒有回答的意思。
(其實我也不是不明白他們的用意啦。被招牌砸中跟被『血鏽男』襲擊,畢竟還是後者比較有話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