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嗎?」
震撼大地的低沉嗓音,讓愁太感覺到自己的心髒整個被揪了起來。撫胸回頭一看,男子正露出無聲的微笑。雪白的牙齒在帽簷的陰影之下,顯得格外地醒目。
「誰都救不了你們。你們三個闖進我的縫隙,隻能怪自己的運氣不好了。」
男子就像是生鏽的巨大鐵塊,大笑的時候肩膀還不停地上下抖動。隻見他翻轉掌中的藍波刀,打在血鏽色的皮手套之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咕嚕、啪噠、咕嚕、啪噠、咕嚕、啪噠。
接著男子往前踏出一步,血鏽色的皮靴陷入地麵的石板。周圍的石塊紛紛翻起,愁太不由得往後退了好幾步。
「你、你太卑鄙了!」
然後如此大叫一聲。原本打算把這句話吞進肚裏,最後還是說了出來。愁太感到自己的心髒幾乎要從口中跳了出來,連忙伸手壓著自己的左胸。
男子停下了腳步。
「卑鄙?」
語氣之中帶著一絲好奇,嘴角依然掛著令人為之膽寒的笑意。
「沒、沒錯!」
愁太扯開喉嚨,同時心裏麵也鬆了口氣。對方的模樣顯然是在等候愁太的下文,既然可以溝通,就表示還有活命的希望。快點想辦法跟對方說話,藉此拖延時間,說不定有人剛好路過,也說不定可以找到逃走的機會。
(可是……希望似乎不大……)
愁太迅速地打量四周,不得不承認逃出的機會真的是微乎其微。三人的所在位置剛好是在小路的正中央,以男子的手臂長度而言,三人還沒跑進身後的隧道,恐怕就會被逮個正著了。
(要不是因為他們……)
愁太朝著全身僵硬的杏次和水鳥瞄了一眼。老實說他們的表現還算冷靜,至少沒有大哭大鬧,可是全身僵硬成那副德性,就算想跑也跑不動。
(丟下他們逃命嗎?)
反正今天才認識他們而已,也沒什麼交情可言。可是……不行,辦不到。即使是素不相識的路人甲,愁太也無法見死不救,更何況他們還是自己的同班同學。再說要不是為了帶愁太來商店街,杏次和水鳥也不會碰上『血鏽男』,萬一愁太真的拋下他們,下半輩子恐怕也過不安穩。
(到時我一定會後悔……)
愁太對自己實在太過正直的個性感到十分無力,不過現在的當務之急,應該是設法跟對方交談,以換取逃脫的可能性。
「你、你太卑鄙了!」
愁太刻意扯開嗓門,期盼能夠協助杏次和水鳥恢複平靜。
「我知道你是誰,你就是『血鏽男』對吧!」
男子仰天大笑。
「『血鏽男』?我還『電車男』呢!」
「難、難道不是……?」
「我知道鎮上有不少人替我取了這個綽號。」
說話的同時,男子還不時地摩擦兩把生鏽的藍波刀,發出刺耳尖銳的聲響。
「你就是『血鏽男』沒錯嘛!」
「就算真的是『血鏽男』好了,請問我哪裏卑鄙?」
「就、就是你的問題……」
愁太試著以舌尖滋潤幹澀的嘴唇,卻發現口腔也跟嘴唇一樣的幹澀。
「不管怎麼回答都難逃被殺的命運,這樣子跟沒有答案又有什麼兩樣!」
「答對了就不會死嗎?我好像沒這麼說過吧。」
愁太頓時為之語塞,內心暗叫不妙。
他說的沒錯,『血鏽男』的問題是『你的血也跟大空一樣地紅嗎?』如果杏次的說法正確的話,『血鏽男』並沒有做出答對了就可以活命、答錯了就難逃一死的承諾。
如果以為說出正確答案之後,就可以從拿著藍波刀的壯漢手中死裏逃生,隻能說那是犧牲者先入為主的錯覺罷了。
其實愁太早就知道這點了。
不過也就是因為如此,才想要賭上一賭。
通常電影裏麵類似『血鏽男』的殺人魔雖然擁有一身怪力,腦袋卻不怎麼靈光。而且就杏次的描述來判斷,『血鏽男』應該不是智能型的連續殺人犯,否則就不會做如此醒目的裝扮了。
因此愁太才想賭上一賭,想不到居然失敗了。
『血鏽男』打量著三人,嘴角掛著一絲冷笑。
愁太瞄了杏次一眼,立刻明白現在的杏次幫不上什麼忙。不過這也是正常的,麵對這種情況還能保持冷靜,愁太反而覺得自己才有問題。
(不管了,跟他拚了。)
伸出舌尖滋潤幹澀的嘴唇,結果連舌尖也沒有半點水分。唯獨汗水不爭氣地自體內湧出,T恤黏在背上的感覺格外地難受。
愁太放低姿勢。既然杏次和水鳥還是無法恢複冷靜,那麼一起逃走似乎是不太可能了。既然如此,愁太也隻能將目標放在獨自逃走上麵。隻要對方追了上來,杏次和水鳥自然可以脫險,要不然愁太也可以離開小巷,到外麵去搬救兵。
(哼……)
愁太感到十分好笑。
(好一個偽善者。搬救兵?別鬧了。就算真的帶著救兵回到現場,牛蒡和吸盤魚也早就變成兩具冰冷的屍體了。)
以常理來判斷,真的不無可能。
(可是——)
愁太調勻呼吸。
(——總比全軍覆沒來得好!)
屈膝沉腰的同時,愁太將全身的力量蓄積在腿部,然後一股腦兒地釋放出來——理論上應當如此。
可惜拔足狂奔的景象並未出現。
一股強大的力量把愁太拉了回來。愁太一屁股跌坐在地,杏次和水鳥的身體也跟著壓了上來。這時愁太終於知道把他拉回來的人是誰了。沒錯,就是水鳥,她的手一直緊緊地抓著愁太的書包。
(為什麼!)
難道水鳥認為獨自逃跑的行為是一種背叛,抑或那隻是水鳥的反射動作?愁太並不清楚,他隻知道自己錯失了唯一的機會。
(結束了……)
幽暗的『絕望』自體內緩緩浮現,跟愁太過去所感受到的『絕望』完全不一樣。即將失去一切的愁太深深地感受到過去的自己是多麼地富有。
至少自己還活著。
如今被視為埋所當然的生命即將遠去、即將被人奪走,可是自己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徹底的空虛。
(這才是真正的『絕望』……)
愁太感到自己的力量正一點一滴地流逝。
手腳完全使不上力,可是愁太依舊奮力挺起上半身,凝視著眼前的『血鏽男』。
男子依舊帶著詭異的冷笑,打量著倒地不起的三人,手上還握著巨大生鏽的藍波刀。
(可惡……)
愁太很不甘心,更覺得自己是個大傻瓜,才會落得這種下場。父親和母親一定會很難過吧。還是,少了愁太這個叛逆不聽話的兒子以後,雖說剛開始可能會有點難過,之後反而覺得鬆了一口氣呢?
一想到這裏,使不上力的身體頓時顫抖了起來,淚水更是不爭氣地奪眶而出。十三歲的大男孩當著眾人的麵前落淚,說真的實在是不怎麼好看,偏偏愁太就是止不住淚水,也控製不住淚腺。
「喂。」
『血鏽男』開口了,聲音十分低沉。
他要開始問問題了,愁太心想。
如果保持沉默,不回答問題呢?按照『血鏽男』的習慣來看,隻要不同答問題,應該就不會痛下殺手吧?
(得了吧,那又怎樣!)
愁太在心中吶喊。不回答問題也好、不會痛下殺手也罷,根本就解決不了眼前的問題,頂多隻能延續目前的狀況罷了,一點幫助也沒有。
(你們兩個可真重!)
杏次和水鳥動也不動,愁太還以為他們失去意識了。
然而愁太很快就知道自己錯了。他們兩個正在發抖,水鳥更是瞪大了眨也不眨一下的眼睛,任憑淚水撲簌而下。
(害怕嗎……?當然囉,我也怕得不得了呢!可惡!)
這時身體恢複了部分的力量,雖然改變不了什麼,愁太還是抓起了水鳥的手臂,打算先讓她放開書包再說。
(喂喂喂!)
想不到水鳥居然一把抓住愁太的手。以同年齡的女生而言,水鳥的力氣並不算小,不過也還不到無法掙脫的地步。隻是愁太不忍心這麼做,因為他從水鳥圓睜的雙眼看到了深切的『不要』。
「——喂。」
男子的語氣不像之前那麼可怕。愁太抬起頭來看著『鐵鏽男』,卻還是隻能看到他的嘴巴。
「——再不起來就死定了。」
「啊?」
不是愁太聽錯了,就是男子說錯了台詞。
紅褐色的天空突然一暗,愁太的眼角餘光捕捉到一隻巨大的白色蜘蛛,緊接著就是強大的衝擊波自上空襲來。
愁太被拋上半空中,還清楚地聽見全身骨骼支離破碎的聲響。可是說也奇怪,愁太並不感到疼痛。剛開始全身就像針刺般的難受,之後就什麼感覺也沒有了。
(啊,牛蒡。)
杏次也飛了起來,修長的手腳多了好幾個關節,頭部也轉至匪夷所思的方向。多了好幾個關節的手腳,還以順時針的方向飛快地旋轉。
(——吸盤魚……)
水鳥屈膝前傾,在半空中做出五體投地的姿勢,上半身與下半身緊密相連。不過仔細一看,水鳥並不是『前傾』,她的上半身整個往後折了九十度,背部跟腳踝連在一起。『反折』還不足以形容水鳥的模樣,她的身體硬生生地斷成兩截。
愁太不知道、也不敢知道自己的身體變成什麼樣,更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東西從空中落下。
金屬的傾軋聲傳入耳中,眼角餘光捕捉到某種物體。『血鏽男』站在地上,白色的蜘蛛正襲向鬼魅般的紅褐色身影。慢著,愁太並不確定那是不是蜘蛛,畢竟事出突然,愁太隻是覺得那個物體的剪影很像蜘蛛罷了。
短短的幾秒鍾之後,愁太跌落地麵的石板。身體無法動彈,連指尖都不聽使喚。杏次就躺在旁邊,愁太也知道水鳥的身體正壓在自己的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的重量。
「——喂。」
小鎮的天空遮蔽愁太的視野。不對,那不是天空,而是『血鏽男』的大衣。
「你們就快要死了,不過不是我幹的。唉,三個人的手臂都被硬生生地拔斷了。」
愁太一點都不驚訝,反而有種『不出所料』的感覺。這種感覺不是針對手臂被折斷的現狀,而是自己就快要死去的事實。
過去的記憶——也不過十三年的份量——不斷地在腦海中重現。愁太心想,原來這就是所謂的走馬燈。奇怪的是除了走馬燈之外,愁太依然對眼前的光景保有清楚的認知。
「說不出話來了嗎?另外兩個人已經失去意識了,所以我隻好問你。」
問什麼?
反正就要死了,沒必要問問題了吧。
「我要問囉。」
『血鏽男』將藍波刀收進大衣裏麵。愁太看到無數的粉末掉在自己的臉上,卻還是半點感覺也沒有。
「你們就要死了。其實我大可見死不救,不過我剛剛想到了一個好點子。如果你們——好吧,如果你不想死的話,我倒是可以救你一命。那兩個人已經無法回答問題了,所以你來決定,你來扛起責任。怎樣?是要死在這裏呢,還是要我救你們一命?」
我不想死。
愁太很快地就做出決定。自從父母親決定搬家、自從被隊友當成叛徒之後,愁太就對人生感到徹底地『絕望』。可是——
他不想死。
「怎樣?」
愁太很想請『血鏽男』救大家一命,偏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可惡!)
『絕望』再度湧現,附著在愁太的喉嚨。明明就已經失去感覺了,愁太還是感到呼吸困難,淚水直流。
最後愁太別無選擇,隻能凝視著眼前逐漸擴散的黑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