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出手,手指上套著的是那個靈隱寺老僧贈我的玉扳指。
玄武霍地抬起頭,張嘴,擦過我的臉頰,霍地飛向黑夜中。一聲淒厲的叫聲:不要!!
朱廣泉臉色鐵青,滿身獻血,嘴角淌著暗黑鮮紅交混的血,披頭散發慢慢在珠子的光華裏現身,雙目閃著綠光,絕望的看著玄武飛身而去。
防風婆婆的聲音在光華裏,聲如鬼魅,道:玄武雖為幽冥之物,卻列為仙班,今日歸位,可喜可賀。秦伊小姐,功德無量。
朱廣泉一步一步走向我,我看著他,道:你已是窮途末路,不如放下屠刀。
他掀唇,冷言:絕不!
我抬起頭,看著隱隱就要亮起來的天,道:你為芙蓉夫人要致我於死地,今日就做個了斷。
他笑起來,道:難得你也有大爺我看得起的時辰。
我亦笑,卻隻為掩我心內慌張。
防風婆婆手上執著魑魅目,看著我,問:你可需這寶貝?
我搖頭。
她頷首,忽然把珠子往地上重重一擲。光華頓失,我啊的一聲,醒悟她問的這話的意思,心內痛惜這珠子。
四周黑暗。
朱廣泉道:一顆魑魅目,逼得我招出玄武,一個公孫秦伊,驅走玄武,好,真好本領。現時你已無這珠子,我亦失了玄武,你我二人且真本領好好鬥一鬥。
我在黑暗中,不語,似可聞自己心跳如鼓,我撫胸,看著前方綽約人影,道:好!
他走向我,步步沉緩。
我沒有動,隻是站著。
有風自身而過,拂起我的發梢,我雙手握拳,盯著他。
他道:你出招罷!
我冷冷的笑:朱廣泉,莫非你不知秦伊不識武功?
他在黑暗裏,不語,許久,冷笑:不識武功卻要與我一鬥?
我輕聲道:正是。
他忽然近前,雙手衝我照麵打來,我沒有躲,他直愣愣的收住手,站在我麵前,麵帶疑惑。
我冷靜的注視著他。
他問:為何不躲?
我說:你雖是可憐之人,卻不是卑鄙之人。
他冷笑:我不卑鄙?
我道:是,你若卑鄙,適才就已使毒殺我。
他道:你體內之毒,是我所為。
我盯著他,道:你是為情,是以你乃可憐之人。
他臉上微妙,光線暗,我並無看清,卻能感覺他情緒似緩,輕聲道:我可憐?
我輕輕說:男女之情,本無錯,錯隻錯在,郎有情妾無意,恨隻恨,未得美嬌娘,這一錯一恨,如何了得,衝冠一怒,為紅顏爾,芙蓉夫人得你如此厚愛,我甚羨慕。我歎:心一動,情便起,卻無奈,情傷如刀,刀刀傷心。
他愣愣的看著我,許久,道:你如何能說出我心內所思?
我淡淡的說:同是天涯傷心人。
他看著我不語。
我抬起頭,看天,天色已漸漸明亮起來,我看著他,他在微微的天光裏,神情肅穆,盯著我,沒有動作。
忽然,地上漸漸起了點點熒光,慢慢飛舞起來。
我與他的視線都被熒光吸引,熒光一起,身周忽然多了許多人,都迷蒙的站著,似夢遊一般,其中便有祝天翔。
我對朱廣泉道:我曾傾心與他,不料得,也是與你這般下場。
朱廣泉看著我,再看祝天翔,問:與我這般?
我點頭:他已娶妻。
朱廣泉道:娶妻又如何?
我道:我不願做小,如今,我與他,形同陌路。
朱廣泉看著我,深思,驀地,歎氣,道:我懂了。
我看著他。
他輕聲說:芙蓉心不暢,乃因對錢婆留用情甚深。我這一個局外人,到最後,落得也是陌路一場。
我看著他,道:你若今日要殺我,亦可,同是天涯傷心人,我可舍身以償你對芙蓉夫人的這般用情。
他垂頭,深歎,道:你也是傷心之人。這痛,我懂。
我看著他,垂眼。
他自衣內掏出一樣東西,放在我手裏,道:此物好好收藏,你既可驅走我降伏數年的玄武,自然可用此物。
我低頭,那是一根短短的,泛著黃色淡光的,棍子。
他道:好好收著。
我說:為何要給我此物?
他搖頭,道:我今日大限已到,留著此物,倒埋沒了它。
我說:你……
他看著我,道:你放心,我先前是要害你,現時不會。我不殺於我同路之人性命。
我不語。
他轉身,仰天大笑。
那些魑魅目的碎片忽然聚彙起來,放大了數倍,齊齊向他射去。
刹那間,自天射下一束強光,與聚彙的魑魅目相交,如一個炸彈爆炸般爆出一個光波,瞬時將黑暗驅走,在光波中隱隱出現了現代杭州車水馬龍的景象,我心悸,愣愣的看著光波,忽聞朱廣泉隱隱唱歌:今兮是何兮,小樓窗前紅妝依,恍然兮如夢兮,魂牽兮夢縈兮,多情兮難對無情兮,十年流光兮夢一回兮。
我向他看去,眼睜睜看他在光芒中漸漸熔化,隻餘了一套衣服與幾個小巧綠釉葫蘆瓶散落在地。
天色豁然大亮。
在明亮光線下,祝天翔與眾人站在原地,恍似如夢初醒。
我與祝天翔雙目相對,他嘴微微一動,眼神莫測,欲語還休。絳雪不知自何處轉了出來,衣冠襤褸,似受了什麼委屈,撲向祝天翔道:翔君。
祝天翔訝然,道:你怎……
絳雪哭:妾見翔君遇險,下了樓來,卻不想被妖人調戲。眼睛牢牢盯著我,道:不知是什麼妖術,真真害人。莫非……這些都是秦伊小姐所為?
一老者厲聲道:莫要胡說!他指著天,道:適才雖不能動彈,卻也見秦伊小姐所為,感謝上蒼為杭州百姓派來神女。他對著我,恭敬下跪,叩拜。
街道上遍地狼藉,鮮血相間,人們清醒過來,站起來,向我處聚來。
我握緊手裏朱廣泉贈我的棍子,看著眾人在我麵前跪拜一片。眾人歡呼,畢。我緩緩的說:今日惡徒已除,父老鄉親無須擔憂。
多謝神女!
我抬起頭,看聞鶯酒樓,酒樓上,公孫帶著一絲微笑。
馬蹄聲。
我回頭,錢鏐在馬上,身後摩勒,錢銶,以及一頂軟轎內的戴芙蓉都注視我,錢鏐上前神情嚴肅,道:各位都聽好,今日起公孫秦伊便是杭州府鎮府神女。
我歎,跪,道:多謝大人封賞。
錢鏐下馬,疾走幾步,一把扶起我,道:神女無須對本使多禮。我抬眼,他眼裏有種無奈,恍似封賞我為神女是一件於他極痛苦極無奈之事。他的手,微微用力在我手腕上。
戴芙蓉走近我們,微弱的說:大人。
錢鏐看她,鬆了我,扶住她道:夫人小心。
戴芙蓉嘴角微微笑。
我對戴芙蓉說:夫人可曾聽過一首曲兒?
戴芙蓉挑眉,道:還請神女明示。
我慢慢念道:今兮是何兮,小樓窗前紅妝依,恍然兮如夢兮,魂牽兮夢縈兮,多情兮難對無情兮,十年流光兮夢一回兮。
她神色一驚,欲蓋彌彰的樣子。
我看著她,說:他死了。
戴芙蓉不語,轉頭對錢鏐說:大人,妾身不適,容我先入樓一步。
摩勒下馬走到我身邊,道:小姐。
我道:賊人已擒?
摩勒道:是。
我轉身看向酒樓,公孫那一派悠閑的樣子,我看著他,對於公孫,我不懂的,太多。
防風婆婆走到絳雪麵前,蒼老的聲音道:你是誰?
我轉頭,她牢牢的看著絳雪。
絳雪迷茫,防風婆婆指著她襤褸衣衫中露出來一條小巧陳舊的絲編淡藍色玉佩。絳雪看著防風婆婆,道:這位婆婆……
防風婆婆抓住玉佩道:此物你從何而得?
絳雪凝神看著她,緩緩的說:此物是自小便在身上,請問這位婆婆,有何不妥?
防風婆婆泣,老頭聲音道:小丫頭,你今年多大?
絳雪搖頭,道:自小被賣到小瀛洲,老鴇說絳雪是幾歲便是幾歲。
防風婆婆大哭,道:我可憐的孩兒阿!她抓住絳雪抱頭痛哭。
錢鏐這邊遣了錢銶送戴芙蓉入聞鶯酒樓,這廂走我身邊,問:這是怎生?
我輕輕的說:千裏尋女未得願,今日許是骨肉團圓時。說罷,我眼神微熱,轉開眼,向酒樓走去,百姓自行為我開道,我停步,回頭看去,防風婆婆抱著絳雪痛哭,交織著老婦人與老頭子聲音的語言不停的在邊哭邊說,百姓如看戲般圍著他們,祝天翔看著絳雪,眼神裏有一絲動容。
摩勒在我身後,道:小姐。
我看他,他輕聲說:老天忒不公平。
我笑笑,道:絳雪能遇到身生父母,也是幸事。
他不語,神情似不同意我之言。
錢鏐踱步向我走來,道:回酒樓罷!
我頷首,向酒樓走。
百姓夾道,注視我們,歡呼。
我低下頭,他們的歡呼,是為神女,而非秦伊我。我心內,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