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在西北河西走廊。出了我家院門來,就可以看見遠處祁連山高高低低的山峰。冬天下了大雪,白雪皚皚的情形一直到初夏才能消融,是冰雪融水澆灌了大片豐腴富饒的土地,澆灌了河西走廊充滿生機的綠洲……更多時候,看到的是祁連山那黛色的連綿起伏的山峰,並激發我到遠在上百公裏的山中去看一看的念頭。
家鄉一年也難得下幾次雨,幹旱缺水是常態。夏天遇到下雨,遇到西北有黑雲飄過來,遇到打雷下雨,我們這些被隔壁爺爺稱其為猢猻一樣的小子,盼雨的心情並不比幹旱中盼雨的植物差,像吃了興奮劑,在風中,在雨中狂舞亂跑,在泥水中亂爬亂摸,把自己整個變個小泥猴,還連連大喊大叫:“天爺、天爺快快下,饃饃蒸得車軲轆大! ”隔壁爺爺連連搖頭:“羊裏頭最刺(調皮、令人討厭)不過是山羊,人裏頭最刺不過是學生。”不過,這種快樂盛宴也不能維持多久,因下雨不能再鋤草,整理苗壟的家長趕回家了,一看屋中無人,一看安排要做的晚飯還未動煙火,母親趕緊生火,父親則到小孩堆裏去“捉猴”,抓來渾身濕淋淋的我。小泥猴在大樂之後終於明、白,快樂也是有代價的,少不了頭上吃幾個爆栗子,屁股上吃幾巴掌。此時母親往往顧不上自己身上還濕淋淋的,一邊責怪:“你看看,成什麼模樣了。”一邊麻利地給我換上幹衣服,並順手把泥水參半的衣服扔進洗衣盆中。此時,挨了揍的我一邊哭,一邊瞅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心中念著村頭的小河:是不是村頭小河起水了,他們是不是在小河中玩耍?心中默念著:下大點,再下大點,雨過後便可到村頭小河中去玩水了。父親仿佛是我心中的蛔蟲,把我的心思一眼就瞅中似的,說:“雨過了,可不準到村頭河邊去玩水,水大,危險……”
我的心思被父親猜透了,一下變得索然無味。想起豬草還沒有打呢,隻好低頭去整理打豬草的竹筐。
此時父親已披上雨披操上鐵鍁出門了。下大雨了,難得下雨起水,將水引進樹林中,引進幹涸的莊稼地中,又能給樹和莊稼多澆些水。挨打使我想起了一個人:那就是我的六嬸。六嬸家住在村頭。村頭處有一條時而流水、時而幹涸的小河。小河並沒有多寬,小時候上學、放學,都要從她家門前走過。她總是笑眯眯地看著我們,看著自己的孩子走進我們上學的隊伍,或者看著兒子從放學回家的小夥伴隊伍中分出來,走進自己家門。夏天遇到下雨,小河中起了水,水勢較大時,她就赤著腳,將我們上學的孩子一一從有水的小河上背過來,或者送過去。冬天,小河中有了水,結冰的時候,她穿著長筒雨靴,每天將上學的我們一一背過河去,放學時,又操心地將我們背過來。這樣的情形冬天比較多,夏天小河經常無水,隻是在下雨、灌溉、上遊水庫泄洪的時候才有水,冬天有水時,六嬸就把我們從小河上一一接送。剛開始時,村中人都感謝六嬸,後來全村人和孩子都習慣了,就覺得六嬸應理所當然地去做這項工作。六嬸也做得毫無怨言。
有一次下午放學時,電閃雷鳴,下起了瓢潑大雨,我和我的小夥伴匆匆跑到村前的小河邊時,小河已經彙入了雨水,很有些水勢了。四周的黑雲壓下來,天氣就像黑夜來臨,我們此時顧不上玩水。先到的夥伴在有水的小河上跳水而過,後來的淌水而過,沒有幾分鍾,水勢更大了。我的堂哥趕到小河邊時,小河水勢已經很大了,他落在後麵,心中更是著急。一邊是跳過小河的孩子在河這邊焦急地呼喊,一邊是在小河那邊的堂哥把書包提前扔過來,做好了要跳過小河的準備。早點回家的念頭促使他使勁一跳,想跳過這平日也沒有多寬的小河……此時的小河早已變成了充滿凶險的大河,我的堂哥就這樣落到河中去了,在小河中掙紮翻騰,在渾濁的河水中翻騰了幾下不見了。我們順著小河奔跑著,呼喚著,但堂哥再也沒有出來,等上地的六嬸和大人們從地上趕回來時,連夜在小河的下遊找到了已經冰冷的堂哥,六嬸那撕心裂肺的哭聲一直留在我的心中。
就這樣,我失去了一位親密的夥伴和親屬。
多少年過去了,村口那兒終於修了公路,架起了橋梁。遇到刮風、下雨時,洶湧的波濤從橋下一瀉而下,再也不必晴通雨阻了,村子中的糧食、蔬菜,都從這座橋上運出去,外麵的東西運進來。農閑時,遇到下雨,村頭橋上還站滿了人,以悠閑的心態觀看那氣勢洶洶的水勢。
我時常想:交通早點發展了,就看不到那晴天通車、雨天受阻的情形了,六嬸那撕心裂肺的哭聲也不會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