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雨夜

秋風鼓起腮幫子,在壁爐的煙囪上吹奏出一連串半音音階。聲音愈來愈尖細,如泣如訴,淒淒切切……一個不知在房頂上什麼地方的生鏽的風向標,仿佛再也忍受不住這一哀怨曲調似的,吱呀呀地叫了起來。風抓住一把把雨絲,就像用幹巴巴的掃帚似的抽打著窗玻璃……鍾敲3響,半夜3點。

而瓦格納教授並沒有睡覺。自從征服睡眠之後,他已經好多年沒睡了。他的生活就是一個連續不斷的工作日。而且是一下子就要同時幹兩件工作。他的兩個大腦半球就像兩位互不相擾的科學耆宿,各自同時順著自己的思路工作。

其中一個考慮的是原子結構。這也是瓦格納教授現在研究的課題。

而另一半大腦——這可是少有的事——正在考慮他自己的處境。他在理清那些使他重陷囹圄一件件倒黴事……

他為“征服睡眠”所付出的代價是非常大的。一個名為“狄克推多”的德國秘密政治組織為了利用他的發明,把他誘入羅網。瓦格納教授坐飛機逃跑了。可是,就在獲救在望,在他已經看到遠處俄羅斯國境線上紅旗招展之際,發生了一件他最想不到的事。追捕者從天而降。他所乘坐的飛機馬達的嗡嗡聲被越追越近的敵機的轟鳴壓了下去。而在他聽見聲音再回頭觀察時,已經是為時已晚。一架巨大的高速飛機已經飛近了逃亡者,這一德國技術的最新發明,顯然是暗中製造而保密至今的。

巨大的“鷂鷹”向瓦格納教授的座機撲了過來,拋出兩根長長的金屬索,一下子就吸住了雙翼客機的上麵兩個翅膀;抓住犧牲品後,它猛地向前一衝,轉了個大大的弧形彎,向西飛去。所有這一切隻是幾秒鍾的事……

當瓦格納教授和他的旅伴被這一接舷戰驚呆而又回過神來時,瓦格納教授的夥伴之一,德國工人卡爾泄氣地狂叫了一聲。他拔出自己的老式手槍,從駕駛艙的窗口伸了出去。把一夾子彈全對著“鷂鷹”打了出去。但子彈打在飛機的裝甲肚皮上,像一顆顆豌豆似的崩了回來,於是卡爾把槍往地上一摔,手槍砸在陶貝的腳背上,疼得他蹦了起來;瓦格納教授還沒來得及揮一下手,卡爾已經從機艙爬到了機翼當中,接著往上爬去。透過兩架飛機發動機的轟鳴,聽到了槍聲,於是,卡爾雙手在空中一張,身體在窗外一閃而過,就落到下麵不知什麼地方去了。瓦格納教授渾身冰涼,再沒有勇氣朝那裏望一眼……他沮喪地坐著,兩隻拳頭攥得生疼……

而飛機繼續發了瘋似的飛著,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飛得越來越高。越發逼人的寒氣說明飛機是在非常高的高空飛行。突然,機艙舷窗被灰色的窗簾擋住,刺骨的潮氣從敞開的窗子鑽了進來。是烏雲!飛機飛到烏雲當中了。

“它一降低高度我就能判斷出到哪兒了,”瓦格納教授想道。

但這個想法注定實現不了。

敞開的窗子外麵突然出現了一大團黑乎乎的東西。

這是一個人順著繩梯下來了。透過霧氣,瓦格納教授看到一個左手摸著繩梯的人。他的右手裏有一把手槍。

“舉起手來!”

與其說是聽,倒不如說是猜到的,瓦格納教授舉起了雙手。

那人鑽進機艙,搜了瓦格納教授和那個工人的身,然後把他們的眼睛蒙上了。

“您在這兒怎麼樣?”

瓦格納教授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問話,顯然是在問陶貝。因為發動機的聲音太響,瓦格納教授沒清見陶貝答了句什麼。

飛機起碼又飛了3個小時。

……瓦格納教授又被囚禁起來。當蒙眼布被摘下,他頭一個看到的就是他的老熟人——他的老獄卒——布勞德的那張臉。

“親愛的教授,您可是跟我們開了個不錯的玩笑呀!”他說道,臉上的殷勤笑容一如既往。

“不知道我們當中哪一個更會開玩笑!……”瓦格納教授陰沉著臉回答。

經過一次不成功的逃亡之後,對瓦格納教授的監視大大加強了。除了布勞德之外,還添了幾名專家教授,他們要對他的科學研究進行監視,並監視他是否將其發明用於逃亡或加害德國人。當然,他們對他的工作還是提供一切便利。他的辦公室的高高天花板是拱形的,像鍾樓一樣——也可能這個地方原來真的是鍾樓。一個樣式古老的壁爐、厚實的牆壁和狹窄的窗子說明瓦格納教授的新囚禁地點是個古堡。不過,瓦格納教授不知道這個古堡座落在什麼地方。

自從瓦格納教授逃亡失敗、重陷囹圄以來,已經過去了3個月。但他並沒有放棄重獲自由的打算。逃亡失敗隻能使這個願望變得更加強烈。他設想了種種逃亡計劃,但它們都難以實現。

隻有現在,在這個狂風大作的雨夜,他完成的發明,能使所有的大門在他麵前打開,他將重獲自由——地球上還從來沒有一個人會像他這麼自由。

但他必須保住自己發明的秘密,活兒得幹得讓那些獄卒們摸不著頭腦。可這回幹起來就不如上次那麼容易嘍。對原子結構的研究將給他一把通向自由的鑰匙。但他每次做實驗時都有一位年輕卻又博學的天才教授施密特在場,施密特也在這一方麵進行研究。不可能用那種能叫布勞德上當的“聲光”釣餌叫他上鉤。

瓦格納教授久久地捉摸著施密特。這個人的臉很像畫上席勒的臉,他的氣質是一種奇特的混合物——既有普魯士人的不可一世的勁頭,也有精確的科學思維,還有古老的德國浪漫主義精神。仿佛好幾個時代的精神在他身上共生一樣。不過,也許是年輕的緣故,浪漫精神在他身上暫時占主導地位。他的心裏常常迸發出靈感的火花,每當這種時刻,與其說他是個科學家,倒不如說他更像個詩人。

“人類大膽的天才,”他雙目炯炯有神地說道,“能夠把大自然奧秘的最後一層幃幕揭去。盡管有‘天條’嚴禁,人還是如饑似渴地品嚐了智慧之樹上的果實,他勇敢地竊取了聖火,用它照亮了造物最隱秘的每一個角落。對原子結構所進行的研究,幾乎為我們揭示了‘自在之物’的秘密。我們揭去了‘本體’上所覆蓋的‘現象’這一偽裝。這就能把康德的哲學來個底兒朝天!”

“像卡爾-馬克思那樣把黑格爾的哲學來個底兒朝天嗎?”瓦格納教授笑著問道。

施密特不會走得那麼遠,並且似乎被自己的大膽結論嚇著了。

“我的結論純屬物理學上的,”他閃爍其詞地回答道。

但是,正是物理學本身把他推上了這條思路,如果他意識到最後結論,他也許就不會走下去了。

“物質結構的奧秘——是揭示造物奧秘的關鍵。當我們完全掌握這一奧秘之後,我們就會無所不能……我們就掌握了物質的循環轉化……我們能把荒漠裏的沙子變成黃金,把石頭變成麵包……也許在將來的某一天我們還能創造出一個小宇宙——在自己的實驗室裏造出一個小小的太陽係來。”

“那時造物主該怎麼辦?”瓦格納教授還是那樣笑著問。

施密特不知所措,忽然發起火來。

“我不涉及神學,”他臉紅脖子粗地脫口而出,接著就一聲不吭了。

“我得給你預備一個好玩意兒,”瓦格納教授望著年輕的科學家想道,在這個年輕人的身上,科學思想正在不安分地要在古老信仰和先知們造成的盤根錯節的思想林莽中打出一條通道來。

“您已經比您能想到的更接近真理啦,我的小朋友,”瓦格納教授嚴肅地說道。“請跟我到實驗室來吧。”

“請允許我也瞧瞧您打算給施密特教授看看什麼吧,”布勞德說完就緊緊跟在他倆身後。

二、造物主

瓦格納教授他們三個走進一個光線昏暗的哥特式大廳。這裏原是王侯貴族飲宴作樂的地方。狩獵歸來,他們要在這裏尋歡作樂一直到大天亮:兩手攥著熱氣騰騰的野豬肉大嚼,把骨頭扔給獵犬,從高高的酒桶裏暢飲啤酒,引吭高歌,聲震高高的大廳屋頂。而現在這裏就像個空蕩蕩的廟宇一樣,靜悄悄的。靠牆有幾張長長的桌子,上麵擺滿了坩堝、蒸餾釜、燒瓶和試管。大廳的整個中央部分全被一個無比巨大的玻璃球給占滿了。

瓦格納教授衝著這個球的方向伸出手去。

“您終於要給我們解釋這個球的用處啦,親愛的教授!”布勞德說道。

“對,我想做的正是這個!”瓦格納教授應了一聲,就朝開關走去。

電燈泡熄滅了,大廳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隻有球的內部有一團霧在隱約發亮。

“請坐吧!”

布勞德和施密特在兩張古老的皮沙發椅上坐下。

瓦格納教授站在球旁,他的側影在那一團霧的背景上顯得十分清晰。

誰也沒說話。隻有風還在外麵沒完沒了地抱怨個不停。這個尖頂天棚的古老大廳,球體發出的神秘的暗淡光芒,風向標傳來的吱呀聲和哽咽的風聲,都使神經質的布勞德和浪漫的施密特感到恐怖。他們仿佛置身於一個中世紀煉金士的實驗室裏。

施密特開始浮想聯翩。他覺得站在那個神秘的閃光圓球旁的已經不是什麼瓦格納教授,而是浮士德博士,看,他馬上要念咒語了,於是,身著傳統戲裝的魔鬼靡非斯特就要從黑暗的角落鑽出來了……是不是還有一條黑色的卷毛狗在外麵搔門呢?……

“這裏要誕生一個新的世界!一個小太陽係,”瓦格納教授打破了沉默,他莊嚴地向球體伸出一隻手,儼如說出“要有光!”這一句話的造物主那樣說道:“親愛的施密特,您剛剛幻想的事,現在要成為現實!”

施密特神經質地從沙發上蹦了起來。

“絕不可能!”

“Eppursimuove①,”瓦格納教授笑著回答。“您現在看到的霧要形成一個新世界。”

①Eppursimuove,伽利略的話:“但它(地球)畢竟是動的!”——原編者注。

“教授先生,請允許我!……”

“親愛的朋友,”瓦格納教授打斷了施密特的話,“我對您的所有問題要做出一個回答。但我怕我們科學上的談話會使布勞德先生感到乏味,也許不能完全聽懂。所以我就從最實質性的東西開始。”

“您自己也說過,原子結構是揭開造物奧秘的鑰匙。我已經掌握了這一把鑰匙。我分解了原子①,我得承認,是冒著被原子內部釋放出的能量把我自己和這棟房子炸得粉碎的危險幹的。”

①本文發表於1926年,當時關於原子的見解與今天的科學相去甚遠,但作者亦不乏科學的預見,猜到了原子內部蘊含巨大的能量,隻不過其威力遠遠超出作者的想象力罷了。

“我得到了用以創造世界的本原材料。如果說世界在形成時並沒有‘造物主’插手,那麼這本原材料自身就應該包括所謂的primummoveus——原動力。隻要把這本原材料置於相應的條件之下,就會出現宇宙生命。歸根結底,這就像把青蛙卵置於溫度適合的水中能孵出小青蛙一樣簡單。”

“然而說到實際情況,問題就比較複雜一些了。在真空玻璃球內達到星際空間的絕對零度並不特別困難。但是,必須使我的宇宙‘胚胎’和地球引力完全隔絕。這我也做到了。我就不再提及其他技術上的困難了。不用多說,你們也會注意到,我所創造的宇宙雲團已經開始旋轉。看吧!”

布勞德走到球體跟前,發現閃光的雲霧正在慢慢繞著自己的軸旋轉。

“太驚人了!……簡直不可思議!……”突然,布勞德好象想起了什麼,他扭頭衝著瓦格納教授笑著說道:“可是,親愛的教授,您不會像浮士德坐著木桶飛走那樣、坐著這個圓球溜之大吉吧?”

“我寧可穿門而出,”瓦格納教授回答道,他暗指的是上次逃跑時炸開鋼門的事。

“不過,尊敬的教授,請告訴我們,”布勞德又問道,“您的太陽係得幾百萬年才能形成呢?”

“幾個小時,您若是想知道的話,”

“怎麼,才幾個小時?”

“原固很簡單。這個未來的行星係隻有太陽係的一千四百億分之一大。根據我的計算,這個星係的太陽的直徑隻有1厘米大小,軌道直徑大約32米,而一個像地球的行星的直徑將小於十分之一毫米。

“此外,我還人為地加快了進化過程。根據事先的計算,行星的形成約需2000個小時;從第一個有機物出現到進化成會說話的人需要700小時,我們人類有生以來的曆史進程在這個行星上隻需40秒就可以走完。這樣的時間比例在我們的太陽係也是存在的,隻不過實際長度相應要大得多。

“要是地球上的時間也按這個比例:把第一個無脊椎生物出現前的時間算作24小時,那麼,從無脊椎動物到人需要70小時,從人會說話到今天為4秒,從人開始說話到今天的全部曆史,隻占從原始有機物到人的整個發展過程的六萬三千分之一。”

“難道您還指望,就在這裏,在這些顯微鏡才能看得清的行星上,也會出現人類嗎?”

“為什麼不呢?從這個行星係的出現到它的滅亡期間,這個人類隻生存我們的幾分鍾。而我們的幾分鍾對於他們就是幾百萬年。

“在這五六分鍾之內不知要經過多少輩人的生死,不知要建立和滅亡多少國家,戰爭和革命要震驚‘世界’,人要出生,受苦,對永恒進行思索,認為自己是‘萬物之靈’並且死亡……也許這裏也會誕生偉大的天文學家,他們將對宇宙進行研究。但玻璃球的外殼對他們是不可逾越的無限,他們甚至永遠也不會知道它的存在……可能,在這裏小宇宙裏也會出現我們的俄羅斯詩人瓦列裏-勃留索夫。他的確描寫過電子世界。他寫道:

它們雖小,卻和我們這裏一樣

無盡無窮;

有憂傷,也有熱情,甚至連世界的通病

都和我們一樣——自大狂妄。

他們的哲人,把那小小的無限世界

當成萬物的中心,

匆匆地尋覓著奧秘的火星

就和我現在一樣睿智英明;

新生力量的洪流,

在毀滅的瞬間產生,

同時也聽到自以為是的驚呼:

上帝熄滅了自己的明燈。”

瓦格納教授把這首詩譯成德文,並為不能把詩人的佳句傳神地表達出來而感到遺憾。

“太美了!”布勞德讚歎一聲,並半打趣地提出了個問題:“我們的宇宙會不會也在同樣的玻璃球裏,也是某個宇宙瓦格納教授在實驗室裏的實驗品呢?”

“我沒有想過!”瓦格納教授嚴肅地回答。“盡管這樣的球體完全可能存在。要知道愛因斯坦已經證明了‘無限的’宇宙空間的曲率。萬一有一個超人瓦格納教授,他也不是神,就像我也不是神一樣:我不是‘創造’世界,而隻是利用了一下永恒的宇宙力量,沒有造物主,它們同樣能很好地發揮作用。”

“教授,您說我們能不能看到這個渺小的人類,觀察一下他們的曆史進程?”

“我想不能。這個世界太小了,我們的觀察跟不上它的時間飛速流逝,就好象它離我們幾百萬公裏一樣。在那兒幾百萬年一分鍾就過去了,這已經超出我們地球人的接受能力。但我還是試圖揭開這一秘密。我預製了一台電子顯微鏡,打算借助特殊的電影攝影機——它能在一秒之內拍幾千張片子——拍些照片;然後把片子放大,再用慢速在銀幕上放映出來。不過,即使是這樣的高速攝影,每張片子拍攝到的,恐怕也相當他們幾百年的時間了。”

“若是把他們的星球運行速度降低怎麼樣?”

“這樣我們就立即使他們的生命延長了,而他們自己則未必能感覺得到,因為他們的生理和心理過程是同時一下子放慢的。那我們就可以同他們進行交流了,當然是得通過無線電。可是我們又未必能製造出具備那樣高靈敏度的接收機,來接收這個渺小世界‘功率最強大的’電台發出的信號!不過說到底,沒有什麼事是辦不到的!”

“看哪!看哪!”施密特叫了起來。“中央的內核越來越成形了,光也更強了,霧也變成凝塊了!”

“沒有那麼快!不過是您習慣了房間裏的黑暗罷了;而‘凝塊’就是一個未來的行星,它在幾天之前就形成了,剛才是被霧擋住了,所以您沒有看見它。好啦,我得走了,工作在等著我呢!”說完,瓦格納教授就到辦公室去了。

而布勞德和施密特就像中了魔法似的盯著玻璃球,裏麵是一個人類創造的新世界的蔚藍雲霧在慢慢旋轉。

三、“魔盒”

瓦格納教授沒有想錯:施密特對那個“玩意兒”著了魔。布勞德也舍不得離開它。他倆一連幾小時地待在黑暗的大廳,坐在玻璃球前,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發光雲霧的變化。

那情景的確叫人入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