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瓦格納教授顯然是把他的工作搞得複雜化了。他開了一張包括各種化學藥物的長長的清單。顯然其中有許多物質不可能是抗毒素的成分。

當藥品製成之後,化學家們發現了多種的多肽和氨基酸。還發現了包含多種C:NH族成分的物質,但在藥物中還有一部分不明成分。起碼這些科學家的經驗無力解開這個謎。

這暫時還沒有造成實際上的不便。瓦格納的藥丸每天進食時服用一次,除了一些附加成分外,純藥物不超過0.05克。有幾千克就可以供全體居民使用。

這一藥物的生產在瓦格納的實驗室裏進行得非常順利。

瓦格納教授暫時認命。生產入軌之後,他的日日夜夜就用來幹自己的工作。他用於製藥的時間每晝夜不超過4小時。做完這份“作業”,他就埋頭於自己的科學研究,根本不管他的“產品”被拿去幹什麼用。

與此同時,買賣他藥物的交易對整個德國的生活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藥品剛一生產出來,哥德察克伯爵就看到了它的巨大價值,他成立了一個名為“精力”的股份公司出售這種能消滅睡眠和疲倦的靈丹妙藥。委員會的每位成員手裏都接著該公司的大把股票。

一家大廣告公司將這種藥品推向全世界。

“再不用睡覺!再不會疲倦!請延長您的生命吧!”廣告牌和報紙上的大字告訴人們說。

針對這些廣告,在蘇聯報紙上刊出了一係列有關研究消滅睡眠和疲勞問題的瓦格納教授在德國領土上神秘失蹤的文章。

刊載著“精力”公司廣告的德國報紙立即對這種“誹謗”表示了極大憤慨,並證明說,“精力”公司所出售的是德國教授菲舍爾的產品,他是先於瓦格納解決這一問題的。這個教授倒是確有其人,但了解他的無能的同事們對此則隻能是把雙手一攤。菲舍爾教授突如其來的發明天才使許多德國科學家感到懷疑,但他們對此不置一詞。

“精力”股份公司不僅追逐商業利益,也要撈取政治上的好處。

瓦格納教授的藥品簡直就是聚寶盆。金錢如河水一般滾滾而來,這些金錢當中的相當一部分都被“狄克推多”委員會用來收買政敵、報刊、選民、社會民主黨的領袖和部長們。大量的金錢也被用到了宣傳上。因此,“狄克推多”委員會很快就成為這個國家的實際統治者。

最早購買這種藥的是有錢的貴族階層:資本家、食利者、自由職業者。他們之中隻有自由職業者服用這些藥物給自己和社會帶來最大的好處:他們買到的‘多餘’時間給自己帶來一筆可觀的收入。教授們能多寫出兩倍的稿子,律師們能多打兩倍的官司,外科醫生可以做許多手術。

至於食利者,尤其是那些“花花公子”,他們所得到的“多餘”時間,則用於尋歡作樂。夜生活變得更加豐富多彩。酒吧、飯店、劇院,就像蘑菇般往外冒。所有的這些場所都整夜整夜燈火通明,用相當粗俗的娛樂吸引著不需睡眠、不知疲倦的顧客們來歡度良宵,然而這種生活不可能不對健康產生不良影響。酒像河水一樣流淌。吃喝嫖賭損害了這些資本主義“接班人”的神經係統。很快,藥丸就進入了普通人的口中。所有的市民,除了買不起藥丸的流浪漢和失業者,全都忘記了什麼叫睡覺。

“精力”公司的藥丸對國家財政產生了巨大影響。商務機關和銀行一天24小時營業。貨幣的流通大大加快了。

工廠主們很快就明白了藥九的全部好處。首先,他們能裁掉三分之二的管理人員,然後是裁減工人。所有的金融寡頭都是“狄克推多”的成員,他們可以以成本價買到藥丸。在工人中間進行了“選拔”。“不可靠分子”通統被解雇,“可靠分子”拿上了雙薪,幹兩班的活。他們可以“免費”得到藥丸。

他們現在隻休息8小時。

“得讓工人學會花錢,如果他們24小時工作,手裏很快就會攢一大筆錢,這可不是我們所希望見到的。頂好通過我們的酒館把他們‘多餘’的錢給弄回來。”

失業人數在增加。失業者進行了鬥爭,但被無情地鎮壓下去了。

所有這一切都是背著埋頭於科學研究和工作的瓦格納教授進行的。

他時不時也問問布勞德:

“我的藥丸效果如何呀?”

“非常之好,親愛的教授!8小時工作,8小時從事科學和藝術,8小時在新鮮空氣中運動。工業在發展,科學在繁榮,年輕人朝氣蓬勃!”

輕信的教授非常高興。不過,在他的腦海深處還是被一種模糊的想法所困擾,不知為何有些憂愁。它越來越經常地出現在他的頭腦裏,它的不明確又令教授感到痛苦。但他把它壓下去了。

“而這隻是使用了一個腦半球!應該教會青年人同時使用兩個半球一齊工作。這又可以把他們的力量增加一倍!”

布勞德局促不安起來。

“您的方法需要進行大量訓練。您會浪費掉很多時間去進行指導……不過您可以就此寫一本書……”

窗外遠遠的地方傳來人群的喧嘩聲、叫喊聲,響了幾聲槍響,有人在呻吟……瓦格納走到窗前,但隔著磨砂玻璃,外麵出了什麼事,一點兒也看不見。

“這是怎麼回事?”他問道。

“大概是過節放炮吧!”

“這喊叫聲可不像是在過節呀,”瓦格納沉思著說道,他感覺那種哀傷又在他心靈深處什麼地方出現了。

盡管他被工作所深深吸引,他還是覺得自己是個俘虜。他甚至連窗外出了什麼事都不知道,他也不知道祖國現在怎麼樣,俄羅斯!……難道他不是每時每刻都在思念她嗎?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他應該重獲自由!而首先他要知道窗外發生了什麼事!……

十、窗外發生了什麼

“布勞德先生,為了進行新的實驗,我還需要一係列儀器設備和藥品。這是圖紙。請盡快做好,並把藥品弄來。”

“我能知道是什麼實驗嗎,親愛的教授?”

“把光波轉化成聲波,您知道,許多音樂家把每個音階或是音調用一定的顏色來描述。比如,Cdur——白色,Amo11——藍色,Ddur①——粉色……我想確定一下聲波和音波之間的關係。”

①Cdur,德文——C大調;Amoll——A小調;Ddur——D大調。

瓦格納拿出一張長長的清單。在形形色色,而且往往是互不相幹的零部件和材料之中,包括了組裝一部無線電收音機所必需的全部元件。

預定的材料到手之後,瓦格納就著手工作。布勞德對無線電技術一竅不通,這使他的工作大為簡單。但瓦格納還是擔心他是裝的,所以還是對自己的工作和實驗進行了偽裝。他同時可以進行兩項工作的本事這一次派上了大用場。

一台相當龐大的“機器”裝配好了。這是一台其中隱藏著一部無線電收音機的“聲光轉換器”。

從機器上引出兩副話筒,一副是帶環狀天線的秘密收音機的,另一副就是那個“聲光轉換器”的。瓦格納拿起無線電收音機上的那一副聽筒。而布勞德臉上掛著一副最為客氣的笑容,堅決地把手伸向另一副話筒。

“能允許我也欣賞一下嗎?”

“請吧!”

教授用右眼右手替布勞德效勞,而左眼左手卻用來鼓搗無線電收音機。他用右手打開一個開關,屏幕上出現了粉色的亮斑。與此同時瓦格納調諧著一個密封的感應線圈,它使布勞德的聽筒發出了不斷變化的聲音。

“聽到了吧?Ddur!”

但麻煩馬上來了:原來布勞德耳朵的樂感竟然相當好。

“這不是Ddur!我敢向您保證,這是Cdur!”

“我不是音樂家……不過這隻能證明主觀上把聲音和色彩混為一談是錯誤的。”

與此同時,他的左手在調諧著自己的收音機。在歐洲人喜愛的狐步舞曲和電報機的滴滴嗒嗒聲中,他忽然聽到了熟悉的俄語。

“通過這一例證,同誌們,你們可以看到最有價值的科學發明在資本主義土壤上也會被糟蹋得不成樣子。能給勞動人民帶來巨大益處,提高他們的文化水平的發明會變成剝削他們的工具……在德國非常奇怪地失蹤的俄羅斯教授瓦格納發明的……”

“這簡直太有趣啦!”布勞德大聲叫道“太感人了!我簡直喜歡極啦!應該搬一架鋼琴到這裏來……請想象一下一幅畫變成音樂……也許我們能聽到新的交響樂……或是舒曼的發光的《化裝舞會》……”

“……抗睡眠的藥物,”收音機裏繼續說道,“引起了可怕的失業現象……工人的貧困已經達到筆墨無法形容的地步……”

“可布勞德卻要我相信!……”瓦格納想道,忍不住叫了起來:

“騙局!……”

“騙局?騙什麼?”布勞德驚訝地問道。

“Ddur是粉色!”瓦格納氣衝衝地答道。

“不過,這是主觀人為的呀!……”

十一、沉睡的王國

一個目的已經達到了。瓦格納教授知道了窗外發生了什麼事。剩下的是就是自己溜出窗外,爭取自由。他的計劃已經擬定好了。

他的胡須裏隱藏著一絲冷笑,兩隻眼睛機警地注視著布勞德的麵孔。

他的這位獄卒伸了個懶腰,接著又打了個嗬欠。

“這是怎麼回事,教授,我怎麼覺得這麼困呢?!”

“是啊,我也有點兒,”瓦格納假裝打了個嗬欠,說道。“恐怕我們這一次運來的化學原料質量根本就不好。”

“奇怪……我還真是困極了……為了以防萬一,應當……啊-啊-啊……提醒……”

他站了起來,但馬上又跌坐在沙發上,打起酣來。

“行啦!”瓦格納教授說道,咧開嘴笑了。“現在這個瘟疫該傳遍全國啦!沒有一天一夜他們醒不了。這有多簡單哪!隻要改變一下藥丸的成分就可以了。他們吃下了無害的氧化鎂來代替抗毒素。昨天服下的抗睡眠藥丸的效力已經過去了,他們現在‘自然而然’地要睡得死死的。整個柏林,整個德國都變成了一個沉睡的王國!”

“自由!自由!”瓦格納高聲叫道,他絲毫不擔心會驚醒睡得像死豬一樣的布勞德。

不過,瓦格納高興得早了點兒。沉重的橡木門是從外麵反鎖著的,得打破它才行。他轉遍了整個實驗室,想找件合用的家夥。但那裏大多是一些分量很輕的精細工具和一些玻璃化學器皿……最後隻好利用一下那些沉重的橡木家具了。他像用攻城槌一樣端起一件朝門上撞去。家具斷了,碎木頭又變成了碎片,但門就是不開。布勞德還在繼續沉睡,現在,就是大炮也吵不醒他。

瓦格納還從來沒有從事過這麼重的體力勞動。他有好幾次想吃點兒阻滯劑——抗疲勞藥,積蓄一下力量。不過,那就會浪費一些寶貴的時間……這一頑強的工作已經進行了幾個小時。終於一個門扇被打開了一個洞。教授鬆了口氣,從這個洞裏鑽了出去。

到了外麵他完全可以確信他被監視得多麼嚴密了,在隔壁房間裏足足有一個班的看守。他們全睡得死死的,有的坐在沙發上,有的躺在地上。酣聲如雷,震得空氣直發顫。正對著教授的,是一扇光滑的鋼門,就像銀行保險庫上的那種門一樣。

教授絕望地垂下了雙臂。打開這樣的門是連想也不用想。除非用炸藥炸開。

“對呀,為什麼不炸開它呢?”瓦格納心中一動。他跑回實驗室,開始狂熱地在玻璃瓶子當中翻騰起來。他同時稱分量,研磨,混合,兩手飛快地幹著。不到半小時,教授手中就拿著一個威力極大的炸藥筒了。他在門邊的牆上鑽了一個孔,把炸藥筒塞了進去,然後把導火索引到實驗室遠遠的一個角落裏。

“要不就是我死掉,要不就是我獲得自由!”

他看了一眼睡著的人,沉吟起來。他掏出懷表,搖了搖頭。

“歸根結底,晚幾分鍾早幾分鍾沒什麼差別。何必白搭上這麼多犧牲品呢!……”於是,他把睡著的人一個個拖到實驗室去。

幹完這件事後,瓦格納又看了看表,歎了口氣,然後把火頭湊到導火索上。吱吱響著的火花向門口奔去……瓦格納教授不由把身子緊緊貼到牆上……經過幾秒鍾難耐而緊張的等待……

一聲轟鳴撼動了整座房子。爆炸的氣浪狠狠衝到瓦格納教授身上,他昏過去了……

恢複知覺之後,瓦格納摸了摸自己全身。

“看來是完整無缺!”說完,他馬上看了看表。“好家夥!我昏迷不醒地躺了整整20分鍾啦……頭還發暈……沒關係……會好的!……”他打量了一下四周。

房間裏充滿了令人窒息的煙霧。實驗室所有的窗子全從框子上飛了下來。天花板上的吊燈落到了地上。玻璃器皿全都碎了。

一個看守受了傷,在睡夢中大聲呻吟著。布勞德被拋到實驗室的門口,不過他看來很幸運,一點兒傷都沒有。他不知嘟囔了一句什麼,竭力想醒過來,他抬起了腦袋,但它馬上又沉重地耷拉下去了。

瓦格納從他的身體上跨了過去,走進了辦公室。

這裏的東西全毀壞了。天花板塌了一半。陽台上掛著不知打哪兒飛來的一塊冒著火苗的破布。所有的家具都變了形。寫字台躺在地上,被飛來的磚頭砸得坑坑窪窪。地板有的地方鼓出來,有的地方裂開來。瓦格納踩著地上的碎片走到門前,朝下一個房間裏望了一眼。

透過煙霧,他從原來是鋼門的地方向外看去,外麵是個小花園,石頭圍牆很高,牆外矗立著一座灰色的大樓,門窗上的玻璃全碎了,樓前的路燈柱也彎了。

“原來我是在城裏呀,這可真沒有想到!”瓦格納說著走到被炸出坑的地板前,他的太陽穴還在嘣嘣跳,頭暈得厲害,辛辣的煙霧刺得眼睛生疼,瓦格納抓住被炸毀的斷牆,走到了花園裏。

所有的樹全折了,樹葉通通被燒光。

“牆!……這是最後一道障礙了……怎麼過去呢?”瓦格納向四外看了看。花園的小亭子。一個老花匠躺在入口處……啊,這東西正用得上!一架梯子!……

瓦格納迅速把它搬到牆邊。

他坐在自己監獄廢墟的石頭牆頭,把梯子弄到牆外,下到了馬路上,於是,他置身於一座酣然大睡的城市裏了。

到處是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任何東西打擾這沉沉大睡。街上是一番不尋常的景象。到處是橫七豎八呼呼大睡的人群。走到哪兒都得跨越人的身體,瓦格納為了走得快些,就來到了街心。這裏有許多汽車,裏麵的人也在睡覺。

瓦格納朝十字路口走去。人行道上躺著一位胖太大,她的腦袋枕在一個郵遞員的大腿上。帽子從她的頭上滑了下來,一把陽傘扔到了旁邊。

一輛灑水車停在路邊,司機也在睡覺。水櫃裏的水還在一直往外噴,幾個被水澆得直哆嗦的人蜷成一團,可還是昏睡不醒。禮帽、便帽、郵件、包袱、紙盒……扔得哪兒都是。

一些人的臉上凝聚著驚恐的神色。他們的機體顯然是比別人更長久地跟睡魔進行了鬥爭:他們眼看著別人一個個倒下,呼呼大睡,覺得他們自己和整個城市都染上了一種可怕而又莫名其妙的瘟疫。他們是非常恐懼地進入夢鄉的,害怕自己會從此一睡不醒。

其他人則相反,他們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就睡著了。他們臉上的表情十分平靜。

越是走近十字路口,人行道上躺的人就越多。

十字路口到了。

瓦格納停下腳步,看了看釘在一棟房子牆上的路牌:

“Konigstrasse”。

“我原來是在這兒呀!就要到柏林的市中心啦!”

十字街心躺著一個胖警察,他的雙腿劈開,橫躺在電車道上。他甚至在夢中也沒丟開自己的警棍。離他兩步開外停著一輛電車,顯然是司機在跟睡眠進行搏鬥的最後一分鍾把車刹住的。

再往前走,就看到有兩輛電車撞到了一起。一節車廂撞爛了一半,部分乘客被拋到了馬路上;其中有死也有傷。鮮血淋淋的死屍和睡著的幸存者們躺在一起。一個斷了胳膊的小姑娘身邊平靜地睡著一位婦女,顯然,她是孩子的母親……他們醒來之後會怎樣呢?……好幾輛汽車也這樣翻倒了。一輛是撞到路燈樁上倒的,另一輛上了便道,壓住了一個穿白西服的睡著的人的腿。年輕人悶聲呻吟著,臉疼得變了形,但還在繼續沉睡。

“看來一個城市突然睡著免不了會有犧牲!”瓦格納教授想道。“這太慘啦,可我又無法避免這種事情發生。”

從一棟樓房敞開的門窗裏冒出黑煙。那裏顯然是著火了。瓦格納歎了口氣,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救不救?可他一個人又能幹什麼呢?而且他也沒有時間。

他扭身離開了那棟樓房,迅速沿著國王大街朝選帝侯大橋走去,途中經過了他非常熟悉的醫學博物館和民族服飾博物館。

到了市政廳了,這是一座灰色花崗岩基座的朱紅色砂岩大廈,頂上有一座高高的塔樓,在入口處的壁龕裏立著腓特烈一世和威廉大帝的雕像。

瓦格納教授想起這座大廈的地下一層是柏林最大的飯店之一。瓦格納從早晨到現在還粒米未進呢。他走進了飯店。別看時光尚早,這裏已經有顧客了。他們或是睡在桌旁,或是跟堂棺一起睡在地上,睡在從打開了龍頭流到地上的啤酒裏。瓦格納匆匆忙忙地吃了些擺在櫃台裏的夾肉麵包,就又走到了大街上。

在選帝侯橋頭瓦格納教授非常吃驚地看到了幾個沒睡的人。他們穿得破破爛爛,嘴裏尖聲大叫,打破了沉睡城市裏的寂靜。

這是一些柏林郊區的貧民——失業者和流浪漢。他們沒有得到免費供應的抗睡眠藥,自己也沒錢去買這種神奇的藥丸。即使有錢他們也未必去買:睡眠跟窮人是好朋友呀……所以,他們昨夜一通足睡之後,就聞訊趕到了這座睡著了的城市之中。

透過咖啡廳和商店的大櫥窗,可以看到這些來自地下室和城郊的家夥們吃光了沉睡顧客們的殘羹剩飯,抄起啤酒瓶磕掉瓶頸就灌。他們到了成衣店裏,扒下自己身上的破衣爛衫,換上跟他們憔悴枯瘦、沒有刮過的臉一點兒也不般配的時裝,然後背起包袱,匆匆忙忙地係著紐扣奔向另外一家商店,一路上背著包袱不斷跳過睡在地上的人的身體。

到了那兒他們又瞧上了另外的東西,於是就扔掉了包袱裏的衣服,裝上糖果、點心、罐頭,這些東西也在他們手裏待不久,到了珠寶店就得讓位給黃金寶石。

他們發財了,他們稱王稱霸了。沒有任何人來製止他們。碰到他們的宿敵——在地上橫躺豎臥的警察,他們免不了要泄泄憤、開開心:在睡得死狗一般的警察腦袋上套上一頂女帽,在他們大腿上綁上幾條無家可歸的野狗,給他們手裏塞上幾個空酒瓶……

在選帝侯橋上的選帝侯雕像旁睡著兩個姑娘。整座橋上都是呼呼大睡者的身體。

瓦格納好不容易走到皇宮廣場。

這裏沒睡覺的衣衫襤褸的人成群結隊。在皇宮前的噴水池前,瓦格納看到一群人似乎是在開群眾大會。瓦格納想瞧瞧是怎麼回事,就穿過睡在地上的一具具人體,擠到了海神涅普土諾斯的雕像前。拱衛著海神的四個人像分別代表萊茵河、易北河、奧得河與維斯瓦河。這個噴水池是柏林市獻給威廉二世的禮物,“海神”當然就代表他,愷撒①……“德國的未來在海洋上!……”

①愷撒,公元前102或100-前45,古羅馬獨裁者;後古羅馬皇帝用此作為皇帝稱號;德皇亦用此作為稱號,故在此也可譯為“德皇”。

“啊,一個人的命運變化是多麼巨大呀!”瓦格納在邁過躺在地上的人時想道,“‘海神’的威風而今何在呢?……一次革命①就把‘神’的王位給剝奪了,威廉二世的紀念碑也立不住了,以前光在勝利大道就有33尊呢……”

①威廉二世在1918年在德國11月革命中被推翻。

一個工人模樣的人登上一個高台,對人群講道:

“同誌們!住手吧!你們是在幹什麼呢?等到我們的敵人——那些銀行家和工廠主們——醒來,等到那些警察醒來,你們的一切通通會被奪回去,而你們自己則會被關進監獄!解除了武裝的敵人就躺在我們麵前!就在我們的掌握之中!應該到軍火庫去,拿起武器!應該把政府官員、將軍、警察們……都抓起來。應該馬上行動起來——政權就會掌握在我們手中!”

有人稀稀拉拉地叫幾聲好。

但是,等到開始討論行動計劃時才發現奪權不是件那麼容易的事兒。首先,誰也不曉得這古怪的睡眠能持續多久。大多數醒著的人都是些受夠了窮罪的流氓無產者,突然見到城裏的無數財富可以隨便拿,早就樂暈了。很難讓這些人放棄隨心所欲的搶劫,在幾個鍾頭之內把他們組織起來,強迫他們按既定方針辦事。

“請允許我插兩句話!”瓦格納教授說道。“您想知道城市什麼時候醒來吧,我可以給您提供非常準確的情報。所有睡著的人至少要八九個小時之後才能醒來。他們是在早晨9點左右睡的。現在是1點40分。可以預計,他們在晚上7點至9點之間蘇醒。你們還有4個來小時可以支配。”

“4個小時!在這段時間內要弄到卡車,打開監獄,把睡著的敵人關進去……莫阿比特的監獄能盛得下他們嗎?就算我們在柏林能找到地方關他們,可上哪兒去找司機呢?他們想必和所有人一樣全睡了……”

“聽我說,卡爾,我們能不能向我們在莫斯科的同誌們求援呢?要是這城市還得好幾天才醒呢?”

“城市很快就會醒來!”瓦格納教授又插言道。

“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這是第一手資料:這種睡眠現象就是我搞的,他們,”瓦格納用手指了指睡覺的人,“並沒有中毒。他們隻是沒有服用我通常製造的那種藥丸罷了,他們現在是正常睡眠,要多正常有多正常。而正常睡眠隻能持續8個鍾頭左右。這是顯而易見的……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想獲得莫斯科的援助是連想也不用想。更甭說還有一些外交上的障礙或是在莫斯科起碼也得討論討論了。不過,我最感興趣的是飛往莫斯科。我不能留在此地。我把整個城市‘催眠’,隻是為了從貴國一個好戰的反動組織的囚禁中逃出來。如果你們能幫我逃走,我將非常感謝。”

工人卡爾沉吟了一下,然後拍了拍一個同誌的肩頭,用眼睛向瓦格納那邊一示意,叫道、

“我們跟他一起飛走,阿道夫!如果莫斯科的援助來晚了,我們至少能逃離此地。這樣的機會找不著第二個啦!我可不願意留在這裏等著他們醒過來。你會開汽車,送我們去機場吧!”

說完,他們就急忙走到一輛新汽車前。

“喂,同誌,給我們騰騰地方吧!”卡爾說著把睡著的司機從方向盤後拽了出來。

“這頭豬崽兒也滾開吧!”他又去拽坐車的人。“這家夥還從未在地上睡過覺呢。讓他也嚐嚐咱們的鴨絨褥子!”

“請等一等!”瓦格納叫道。“這是陶貝呀!”

“哪一個陶貝?”

“咳,現在沒工夫細說!您聽著,咱們得把這家夥也帶走,我求求您!”

“這有什麼必要嗎?”

“我路上再告訴您。”

汽車向機場開去。瓦格納托著沉睡的陶貝搖搖晃晃的腦袋,心中暗笑,想象著自己將在莫斯科的辦公室裏就快活的德國一遊向剛剛睜開眼睛的陶貝表示謝意的情形。

機庫裏停著幾架客機。其中一架已經準備好起飛了。飛行員、機械師和旅客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酣然大睡。他們把旅客抬出機艙。瓦格納往飛行員和機械師口中各塞了一片抗睡眠藥,接著給他們灌水,把藥送下肚去;他倆很快就醒了,莫名其妙地望望四周。

“現在發動機器,起飛上路!”卡爾命令道。

“往哪裏飛?”飛行員問道。

“莫斯科!”

飛行員不同意地搖了搖頭。

“這是去柯尼斯堡的航班。我還有其他乘客呢。你們有票嗎?”

“這就是我們的票!”說著,卡爾從口袋裏拔出一把老式手槍。

“這是暴力行為!我要喊人啦!”

“喊哪!你喊這些人吧!”說完,卡爾指指在地上東倒西歪地睡著的乘客。“還有那些!……”

“咱們飛吧!……”機械師聳聳肩說道。

大家很快坐好,發動機嗡嗡嗡地響了起來……

於是,在瓦格納的下麵又展開了一片五顏六色的大地毯,上麵點綴著整整齊齊的鐵路、細如藍帶的蜿蜒河流和狀如斑點的城鎮。

半個小時在沉默中過去。突然,卡爾望了一眼窗外,從座位上大喊大叫地跳了起來。發動機的轟鳴聲壓住了他的嗓音,但當卡爾指了指表又指了指太陽之後,瓦格納明白了:太陽光從左邊斜著照到機艙裏。在這個時候,如果他們是在往東飛,太陽應該從右邊照進來才對。

卡爾衝到駕駛員麵前,搖晃著他的肩膀,讓他看看太陽。駕駛員則讓他看地圖,力圖說明自己沒錯:他是從熟悉的航線向柯尼斯堡飛,然後再從那兒按著科夫諾——斯摩棱斯克——莫斯科的航線飛。他不能一直朝東飛。沒研究過那條航線。在哪兒降落也不知道……

卡爾不聽任何解釋。他拔出了自己的老式手槍,威脅地在飛行員的鼻子尖前晃悠了一下,然後用槍管在地圖上劃出一條徑直向東的直線。

駕駛員鄙視地聳了聳肩,打了個手勢,讓卡爾坐到他的位置上去。在500米的高空駕駛著飛機,飛行員根本就不在乎卡爾的威脅。

但卡爾趴到他耳邊叫道:

“我現在不打死你,等飛機一落地我再打死你!”

飛行員頓時蔫了,他咬緊嘴唇,轉動了方向舵。飛機的一側向下一歪,一個急轉彎調頭向東北方向飛去。

在飛過布隆堡上空時,乘客們看到街上已經有了動靜。

卡爾看了瓦格納一眼,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

“醒啦!……”

教授想解釋一下,既然布隆堡此時從睡夢中醒來,顯然說明這裏的人服藥比較早。柏林也許還睡著呢,但它也會很快醒來。但發動機的轟鳴妨礙說話,瓦格納隻是默默用手指了指依舊睡著的陶貝。

接著,誰也不作聲了。飛機好象分秒不動,隻是大地慢慢向後移去。卡爾打起瞌睡來……

但瓦格納機警地注視著前方。突然,有人推推卡爾的腰,他醒了。叫醒他的阿道夫讓他往窗外看。

卡爾向遠處望去,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瓦格納把放在機艙裏的一架望遠鏡遞給他。卡爾把望遠鏡放到眼前,突然他的胸膛挺了起來。

國境線的界碑上有一麵紅旗在飄揚。

“得救啦!”他一邊喊一邊對著窗子舞動著望遠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