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洋人下毒的魔咒(3 / 3)

可是,誤會也是難免的。被鄉下人誤為日本人來下毒的中國人挨揍的事,時有所聞,連上海駐軍的現役軍官,一個營副,也在城郊龍華附近被誤為下毒之人而遭痛毆,驚動了上海護軍使盧永祥。406最嚴重的一個事件,是官拜淞滬護軍使谘議官、陸軍少將的官成鯤,居然也在行走城郊時,被鄉民誤會成前來下毒的日本人,而正趕上這位少將又言語不通,估計態度又不好,結果誤會更深,一頓暴打之後,竟然殞命。407

需要一提的是,在這種恐慌氣氛中,整體上在運動中比較克製的日本僑民,也有人意欲斥諸暴力,對付中國人。公共租界警務處的報告說,在1919年5月27日,發現兩個日本學生佩戴手槍,說是要“打中國人”。408這種來自日本人的反彈,無疑加劇了空氣的緊張與恐慌。

一場新式民族主義的運動,一場組織和參加者都在刻意避免不文明的運動,在一個類似巫術的下毒魔咒上,卻出現了舊式種族排外運動的影子,從謠言的製造、流行、對運動動員的作用,都跟五四運動所要刻意避免的“盲目排外”的反洋教和義和團運動,有著非常相似的品相。從本質上講,它們是完全一樣的東西,都具有煽動民眾情緒、加熱運動氣氛的動員作用。海外五四研究的大家周策縱認為,“盡管這場運動帶有強烈的民族主義印跡,但它本質上並非一場排外運動”,而且五四運動“在相當程度上是一場西化運動”。甚至還說,五四的反日運動,不是針對日本人或一般的日本思想,“而是[更確切地說]針對野心勃勃的日本軍國主義分子”。在周先生看來,五四的反日過激情緒,僅僅是支流而已。409顯然,周策縱先生對五四運動過於理想化了,沒有看到這個運動彌散之後的底層反應,事實上很難說運動的參加者所敵視的日本人,僅限於“軍國主義分子”。盡管五四時的情景,跟義和團不一樣,知識界對於文明和西方世界的認同,今非昔比,自戊戌以來,日本也一直是作為中國知識界學習西方文明的榜樣存在的,但是,我們看到,這場文明的抗爭,卻依然將自己想當然的最不文明的巫術伎倆,安在了他們的頭上。事實上,五四運動盡管表現了對西方的親和,甚至在遭遇租界當局武力鎮壓的時候,仍然保持了這種親和,但並不意味著運動就沒有排外的意思,隻是運動的參加者將排外的對象,限製在了日本一國,日本一國之民而已。後來的曆史證明,中國的民族主義情緒一旦起來,這種限製往往是不可靠的。一場文明的民族主義運動,隻要需要表達對列強的抗議,隻要動員波及了社會的下層,對抗議對象的敵視,很容易轉換成最古老的巫術魔咒。因為隻有這種魔咒,才會真正激起下層社會的恐慌和敵意。若要廣泛動員,就需要敵意,有了敵意,恐慌也就難免。在運動熱潮中,盡管主導運動方向的學生和商人中,不乏明智者,但卻很少有人會站出來辟謠,往往寧信其有,不信其無,有意無意,推波助瀾。在日本人壞這個大前提下,運動的參加者,即便是有知識的大學生,其實對這種古老的巫術謠言,也沒有多大的抵禦能力。有知識的學生,在某個具體的下毒的事件中,也許有判斷能力,但往往無法否認整體上日本人壞、日本人想要害死中國人的這個大命題,因此,洋人下毒的這個古老的魔咒,就這樣在一場說起來很文明很西化的抗議運動中,流行開來。

從義和團到五四,中國人在列強壓迫下的危機憂慮始終存在,雖然,五四運動發動和主導者對於緩解危機的方式,跟義和團的農民,有根本的不同,但運動一旦波及了下層社會,這種不同,也就看不出來分別了。反過來,下層社會特有的動員方式,特別是這種方式奇強的動員效果,也感染著運動的上層,使得那麼多受過西式教育的學生和報界人士,對這種荒誕不經的謠傳,采取默認的態度,有的人[報界]甚至不惜推波助瀾。在“動”起來的群眾麵前,即便有頭腦清醒的人,大概也很難會站出來給群眾“潑冷水”,處在群體性運動的人,運動起來的時候,運動,往往就意味著一切。從這個意義上講,義和團和五四運動之間,並沒有一條可以截然分開的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