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嚇人的謠傳,是傳說日本人在公共自來水裏下毒,而且聽說在法租界南陽橋附近,已經當場拿獲了一個“置毒藥於水筒之日人一名”,因此,華界的每個自來水水筒邊,都已經加派“崗警防範”,雲雲。389又有傳說,日本人在旅館的茶壺裏下毒,被當場抓獲。390還傳日本人拿瓶毒水,傾入居民區的井中。此後所有的飲水井,都加上了蓋子。391總之是風聲鶴唳,一夕數驚。當年反洋教和義和團運動期間,有關洋人下毒的謠傳,口傳之外,主要通過揭帖流布,五四時期則有傳單性的街頭小報。當時上海有份小報《救亡雪恥報》,這個小報上就有關於日本人下毒的“親眼所見”:
啊!中國人的生命!那裏有公道!那裏有王法!
最近城內外流傳著關於某外國人在食物中下毒的消息,當我第一次聽到時我想那是不可能有這樣的行為的,隻不過是謠言而已。然而後來我不僅聽見這些事實,並且親眼看見這些事實。
昨天上午當我走入城裏侯家浜時,我看見一個小孩從小販那兒買了一塊糕來吃,這孩子覺得不對,便把吃過糕的一塊從口裏吐出來,立刻嘴唇上起了一個泡。當我在北海路,萬年樓茶店時,我看見一人送蜜餞給小孩吃,旁一老人看了便製止說,吃這東西,而將此物投入水中溶解,這時水便沸騰起來。他要抓住這人,但被其逃掉了。
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決不是謠言。392[由於是整理者從英文轉譯過來,有現代人的語言感覺——筆者注]
這樣的小報謠傳,跟此前反洋教和義和團運動期間洋人下毒的同類揭帖,非常相似。都強調“親眼所見”,前麵提到的1892年傳洋人下毒廣東揭帖,結尾處也強調,這些事“蓋係海豐秀才在南陽教書目見”。393而義和團期間一份玉皇大帝下凡傳諭滅洋的揭帖,也強調是“親眼所見”,而且賭咒發誓,說是如果假造,“五雷將劈了我”。394顯然,這樣的強調,無非是借以“親見”強調揭帖的真實。
其實不用賭咒發誓,強調親眼所見,“證據”自己就會冒出來。謠言滿天飛,類似的“事證”,突然之間就滿街都是了,自動出來證實這些謠言,不是空穴來風。首先,日本和朝鮮人的行為,在國人眼裏,開始變得可疑起來,怎麼看怎麼有鬼。但凡見著有拿粉狀藥包,甚至牙粉,以及上藥店買藥、手拿藥水的日本人,都會被人懷疑為下毒之人,弄不好,會被多疑的居民扭送警察局。395有兩個日本人上街買藥,帶著兩瓶藥水在街上走,忽然之間後麵就跟了一大群中國人,而且越跟越多,大家哄傳,這兩人是前來下毒的。最後警察出麵保護,總算沒有出事。396不僅粉狀和水狀的東西可以是毒藥,連銅圓,也可能被人懷疑為帶毒,如果有人碰巧把一枚銅圓掉到水缸裏,即便這個人穿著打扮不像日本人,也會被視為喬裝的日本人下毒。397“打醬油”是現在人特別的調侃性的網絡名詞,但早在五四時期,在洋人下毒的語境下,外國人打醬油則有了麻煩。有一次,一位高麗人[朝鮮人]到醬園打醬油,就遭遇了這樣的麻煩,因為市民將他當成了日本人,非說他是借打醬油之機,在醬園的醬油缸裏下毒,高麗人走掉了,但醬園老板吃了虧,最後他不得不把醬缸裏所有的醬油都倒掉,眾人才罷手。398兩個日本人,買了兩瓶醬油,“因瓶上稍染汙穢,在華法交界自來水龍頭上洗濯”,有了更大的麻煩,眾人非逼得租界的安南巡捕把他和醬油送到捕房驗證確是醬油,才算了事。399據目前掌握的資料看,上海是民眾對日本人下毒過度敏感的地區。但不意味著其它地區就沒有這樣的謠言和相應的恐慌,北京遊行請願的學生,也曾擔懷疑過一個日本記者下毒,將之扭送警局。400
中國人和日本人朝鮮人,往往不那麼容易識別,疑心一起,見到有人拿藥瓶,尤其是帶西洋字碼的藥瓶,民眾就會生疑。一次一個西藥房派人送藥到某工廠,結果路人以為是送日本人支使前來下毒,逮著就一頓好打,結果受傷送了醫院。401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隻因帶著兩個藥瓶在街上走,也被民眾懷疑是受人指使下毒,將孩子扭送往警察局。402下毒謠傳,已經引起了相當廣泛的群體性恐慌。這種時候,如果恰好有人因天氣炎熱而群體性中暑或者食物中毒,大家想都不用想,就會把賬算到日本人身上。403恐慌,因為有了“切實的”證據,而愈演愈烈。
跟群體性恐慌相伴而生的是暴力。盡管五四運動的發動者強調文明抗議,摒棄暴力,但在“下毒”威脅下的民眾,處在恐慌之中,針對日本人的暴力事件,事實上很難控製,這一點,在上海,表現得相當明顯,而上海恰是下毒謠傳最為流行的地方。日本人在街上行走,不斷出現遭遇襲擊或者群眾圍觀的事件,一個日本人騎腳踏車在虹口西華德路上行走,被一群小孩發現,“大呼‘東洋人’來了”,嚇得他急避疾走,跌倒在地。上海罷市第四天,有兩個日本人迷路,也差點被居民群毆,急往崗亭求助警察,方才得免。然而,去鄉下的日本人,就沒這麼幸運,一個名叫片岡恒雄的日本人,乘一輛黃包車在滬西郊外,被鄉人發現,誤以為他是來下毒的,結果遭數百人群毆,以致重傷。404如果有中國人這種時候穿日本和服出行,挨揍是肯定免不了的。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