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交遊與張岱的文化性格(1 / 3)

一個人性格的形成和事業上的成就,除與家世有關外,交遊也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方麵。生於鍾鳴鼎食之家的張岱,性格豪放,一生交遊十分廣泛。他在《祭周戩伯文》中說:“餘獨邀天幸,凡生平所遇,常多知己。餘好舉業,則有黃貞父、陸景業二先生、馬巽青、趙馴虎為時藝知己;餘好古作,則有王謔庵年祖、倪鴻寶、陳木叔為古文知己;餘好遊覽,則有劉同人、祁世培為山水知己;餘好詩詞,則有王予庵、王白嶽、張毅儒為詩學知己;餘好書畫,則有陳章侯、姚簡叔為字畫知己;餘好填詞,則有袁庵、祁止祥為曲學知己;餘好作史,則有黃石齋、李研齋為史學知己;餘好參禪,則有祁文載、具德和尚為禪學知己。至如周戩伯先生,則無藝不精,無事不妙……”《張子文秕》卷十四。僅這裏提到的,就達21人之多;這些人大都是著名學者或藝術家,屬貴族文化層。

與此同時,他還交結了一大批山林隱逸、抗清誌士、名位不顯而才高的藝苑勝流、民間“奇技”、藝妓名姬、戲曲演員禪師羽客。這些人物從各個不同的側麵對張岱奇特人格的形成,對其天才極致地觸雅、俗文化為一體的文化風蘊,特別是對成就其博大的學術和文學創作,都有不同程度的影響。以下從張氏本人記述中擇其行實可稽而對張氏影響較大者略加考述。因張岱一生精力所萃,一史學,二文學,三藝術,於禪學亦造詣極高,故所考述,大致以此別類次第先後,而不嚴格依人物生卒年排列;又,張氏所交,以名宿為多,故考論中略生平而詳學術、藝術成就;惟隱逸和民間藝人,以其事跡鮮為人知,對張岱文化性格形成影響也較大,則盡可能詳加考訂。至於按節分類,隻能就大體而言,交叉在所不免,這是要特別說明的。

一、“史學知己”

張岱自22歲時立誌修史,自少壯至老年,結識了一大批學有專長的史學專家。其中多為論學“知己”。其撰史,自創例發凡到基本史學觀點的形成,都或多或少打上了一些朋友影響的印記。其關係較深者,如周懋穀、李長祥等人,自少壯至耄耋,友誼終生不渝,對張氏史學及思想的形成關係至巨,尤堪重視。於史學亦多造詣的思想家如黃道周(1585~1645),在思想、人格方麵對張岱也有不小影響,故張岱目之為史學知己。《石匱書》初成,黃道周還曾為之作序(今佚)。

黃道周,字幼玄,一字螭若,號石齋,福建漳浦人。天啟二年進士。福王時官至禮部尚書;南都覆,唐王監國以之為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率部至婺源與清兵作戰,兵敗被俘,不屈絕食死。《明史》卷二五五及《明儒學案》卷五六有傳關於黃道周的傳記材料及死節情形,(另可參看張岱《石匱書後集》卷三七(排印本頁220—225)、季六奇《明季南略》卷八“黃道周不屈”、“黃道周誌傳”條(中華排印本1984年版,頁314)、徐《小腆紀傳》卷二三等。陳壽祺撰《漳浦黃先生年譜》所記尤詳。)。有《石齋集》等傳世。

黃道周是—位哲學家,在史學上頗多建樹,張岱在史學和哲學思想上受過他一定程度的啟發和影響(詳拙文《〈四書遇〉與〈榕堂答問〉》)。他是著名學者,同時亦為乙酉(1645)著名的殉國忠烈。張岱對他為人十分尊敬,在《石匱書》後集裏,雖對其與同時代諸大儒一樣臨危缺乏應變不無微詞,但對其堅貞勁節、一往孤忠充滿了無限的崇敬之情。道周同時亦為詩文、書畫大家,其書“尤精楷法”,“格調遒媚,直逼鍾王。”(〔清〕王文治語),且“元氣淋漓”,向為鑒賞家所重。張岱與他不僅是“史學知己”,在詩文、書畫方麵也有共同的興趣和愛好,為真正的同道相知。

以學術相知之深和性格相契而論,李長祥當為張岱知交第一。從現存史料看,兩人初次相遇殆在魯王監國時(1645)。而細繹李氏《天問閣集》,兩人文字相交當較早,約在天啟年間。張、李二人,意氣相類,皆為以“書生欲跋戎馬之場”者。張岱69歲時作《自為墓誌銘》,指定長祥題壙,大書“有明”二字,於此不僅足見張氏品行,李氏之為人大節亦可概見。

李長祥,字研齋,四川夔州府達州人。崇禎十六年(1643)進士。“生而神采英毅”,喜言兵,以書生“側身軍旅者十七年”(全祖望《前侍郎達州李公研齋行狀》)(《全祖望全集彙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920頁。),魯王監國紹興,加僉都禦史;江上師潰,結寨於浙江上虞之東山一帶,繼續從事抗清軍事活動。迨“天下大定,(乃)至昆陵築‘讀《易》台’以老焉”(李隸求《魯之春秋》卷十八,浙江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71頁。)。一生事跡詳全祖望《鮚亭集外編·前兵部侍郎達州李公行狀》及李隸求《魯之春秋》卷十八等李長祥的傳記材料(另可參看徐承禮《小腆紀傳補編》卷四七,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485頁。)。《行狀》未記生卒年,據《西湖夢尋》李長祥序“甲申(1644)三月,一夢蹊蹺,三十年來,若魔若囈”之語推測,其人約1674年前後尚在世。張岱與李長祥相識約在魯王監國紹興(1645)前後,後半生二人關係至密。《西湖夢尋》卷首有“古夔舊史李長祥”序;岱營生壙於頂王山之雞頭嶺,長祥為題壙曰“有明著述鴻儒陶庵張長公之壙”(張岱《張子文秕·自為墓誌銘》)。李長祥對張岱的史才十分稱賞,認為“當今史學,無逾陶庵”張岱《張子文秕·與李研翁》:“蒙台兄過譽,謂‘當今史學,無逾陶庵’。”;岱則稱長祥為“史學知己”張岱《祭周戩伯文》:“餘好作史,則有黃石齋、李長祥為史學知己。”。其《與李研翁》書,自述《石匱書》及其《後集》及《張子詩秕》中有關詩作(如《項王裏》等),精神十分契合。如反對門戶和黨爭,是張岱的重要觀點之一(參觀《石匱書》卷一八六:“朋黨諸君子,隻要官做,則又百計千方說不要官做,故別其門類曰門戶……”;又《石匱書後集》卷三十二:“烈矣哉,門戶之禍人禍國家也!”等)。李長祥對門戶之爭“亦恥之”(見張岱《與李研翁》);又如反對以成敗論英雄,《石匱書》及《後集》迭有論述,長祥《天問閣集》持論亦複相當(見《天問閣集》中《甲申廷臣傳》、《甲申宮人傳》及卷三論史諸作)。據筆者研究,在曆史觀方麵,張岱受李長祥影響甚大,說詳拙文《天問閣集》與《石匱書》史論之比較。(《天問閣集》論晚明史事,多透辟語,梁啟超跋言之甚悉,可參考。)在張岱友人中,不以文名見譽當時,而“無學不精”,遠超儕輩者,則以周懋穀(1588~1675)為最突出。張岱友人中,他對張氏影響遠逾他人。

周懋穀,字戩伯,與張岱一生交往時間最長,交誼至深,對他一生事業影響尤大。《張子文秕·祭周戩伯文》稱:“餘與戩伯結發為知己,相與共筆硯者六十三載。婆娑二老,顧影相憐……兄既玉碎,弟尚瓦全,回首思之,有何趣味?”語至哀切。岱所著明史巨著《石匱書》,戩伯曾細為校正,“善善惡惡,毫忽不爽……增一字如龍點睛,刪一字如除棘刺”(張岱《張子文秕》卷三《與周戩伯》。)。《石匱書後集》初稿完成後,又曾送戩伯細為刪訂張岱《與周戩伯》:“弟向修《明書》(按,即《石匱書》),隻止天啟,以崇禎朝既無《實錄》,又失《起居》,今幸逢穀霖蒼(應泰)文宗欲作《明史紀事本末》,廣收十七朝印報,弟於其中簸揚淘汰,聊成本紀,並傳崇賴朝名世諸臣,計有數十餘卷,悉送文幾,祈著丹鉛,以終闕設。”。二人之論史觀點亦“不謀而合”(張岱語)。國家圖書館藏鳳嬉堂原鈔本張岱《張子詩秕》卷四有《謝周戩伯較讎〈石匱書〉》、《壽周戩伯八十》兩題三首,於周戩伯對自己修史事業的巨大幫助,其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從某種意義上說,張氏巨著《石匱書》的修成,周戩伯是最著要的協作人。

考徐元梅、朱文瀚等纂《山陰縣誌》卷十四《人民傳·鄉賢》:“周懋穀,字戩伯,天啟辛酉舉人,嚐集越中名士為舊雨堂文會,鬆陵創複社按,(《複社姓名傳略》載其名,然誤其字為戩國。),推懋穀為越士冠,每綜輯政典邊檄機宜,討論切中時弊。值〔甲申〕國變,遁跡田間。當道或造其廬,莫能得其蹤跡……年八十八卒。”《山陰縣誌》嘉慶八年刊本頁六二七a。《縣誌》未記其生卒年,據筆者推考,其生卒年當為1588—1675,長於張岱九歲推考證據如下:張岱《張子詩秕》有《壽陸臒庵八十》詩一首,略雲:“記餘是年剛十七,遂與索心論晨夕。結發交友隻三人,陸子臒庵周戩伯。交友哪得花甲周?癸醜至今六十一,戩伯九十少三年,臒庵今年躋入秩……”張岱生於萬曆二十五年(1597),他17歲時正為萬曆癸醜(1663),而此詩寫於一“花甲周”之後的“六十一”年(“癸醜至今六十一”),即清康熙十三年(1674),其時周戩伯已87歲(“戩伯九十少三年”),上推87年(虛齡),其時應為1588;又據縣誌“年八十八卒”,故知其生卒年為1588—1675.他們的初次結識,時在明萬曆四十一年(1613)年(參見《張子詩秕·壽陸臒庵八十》詩及《張子文秕·祭周戩伯文》)。

張岱負盛名,交友既廣,其所交者形形色色。在他的友人中,查繼佐(1601~1676)是一位情形較為特殊的人物。他曾是卓有聲名的抗清義士,也是精於各種藝事的藝術名家。同時,與大多數抗清誌士不同的是,他還是一位著名的講學家,其門人勢力甚眾。在著名的莊鋌史案中,他又是最早自首出脫者之一。張岱與他的關係,從某種意義上反映了清初社會文人生活的一個特殊側麵。

查繼佐,字伊璜,號與齋,人稱東山先生或敬修先生。嚐講學於杭州敬修堂。62歲時以莊鋌史案牽連入獄,獲釋後改名左尹,號非人。精史學,有《罪惟錄》、《國壽錄》等存世。同時亦工於書、畫,山水畫尤為奇秀,傳世之作有(《江流所以長圖》卷載《中國名畫集》第八冊。)。一生事跡本末,其門人沈超所編《東山先生年譜》(有求恕齋叢書本)載之甚悉。

張岱《西湖夢尋》有“社弟查繼佐”序;《張子詩秕》卷三有《讀查伊璜〈三說〉》七古一首:“高軒前歲過吾廬,得見異人讀異書。捕龍搏龍力不暇,急與之角有昌黎。古來作史有幾個?字字皆拾龍門唾。自出手眼惟君能,廿一史中參一座。皇明史無一留,草野收藏可汗牛。老生得此全無用,助爾添修彩鳳樓。家集投來集若雲,其中清濁未能分。多君筆有秋霜氣,—卷裁成冰雪文。古今史貴—人成,四傳《春秋》輔以行。折簡殷勤招及餘,他年留作褚先生。”又,張岱《四書遇》也曾引“查伊璜”說經語。可見兩人早年交非泛泛。

查繼佐與張岱有史學及藝術方麵的共同愛好。據張岱詩,繼佐是在“三說”(《說造》、《說外》、《說難》)(均《罪惟錄》原稿中之部分)初稿完成的“前年”去拜訪張岱的;而據查氏《罪惟錄》自序,《罪惟錄》寫作“始於甲申”(1644)(《罪惟錄·東山自序》,排印本敘頁l,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據《東山先生年譜》“五十三歲”條,繼佐(《說外》刊成時在1653年求恕齋叢書本,27頁b。),他之初訪張岱的時間應在這之後。又,揆岱詩中語,查繼佐曾寫信邀請張岱合作修撰《罪惟錄》,但張岱一向主張“自古史貴一人成”,婉言遜謝了,而於其求借材料,則慨然相許(“老生得此全無用,助爾添修彩風樓”)。

但張岱婉謝參加合作《罪惟錄》的事,很可能得罪了繼佐。這從《東山外紀》中可看出一些信息。案,繼佐門人所編《東山外紀》卷二有一條雲:“山陰前輩張(宇)宗子,留心明史二十餘年,汰繁就簡,卷帙繁備,欲移其草就先生(繼佐)共為書,先生曰:‘昔人以〈史〉〈漢〉字多寡為優劣,固未定論;然《宋史》大浩漫,使人不見旨趣,對之輒〔欲〕臥’”(求恕齋叢書本卷二頁七a)。這段話一是批評張岱書惟求浩繁;更重要的是,明明是查氏向張岱索求材料,且邀同修《罪惟錄》(見上引岱詩),《外紀》卻將事情全顛倒了,說是張岱“欲移其草就先生共為書”。《外紀》為繼佐門人所編,記事固有不確處;但大其基本材料係聞之於查氏本人無疑,查氏因張岱拒絕同修《罪惟錄》而與之有隙,說過上引諸語,當是情理中事。

穀應泰(1629~1690)在張岱中歲以前二人並無任何聯係,其開始交往始於1656~1657年間。

張岱《與周戩伯》書雲:“弟向修《明書》(即《石匱書》—引者),止至天啟,以崇禎朝既無《實錄》,又失《起居》,今幸逢穀霖蒼文宗欲作《明史紀事本末》,廣收十七朝邸報,充棟汗牛,弟於其中簸揚淘汰,聊成本紀,並傳崇禎朝名世諸臣,計有十數餘卷……”

穀霖蒼即穀應泰,順天府豐潤縣人。順治四年進士,曆官戶部主事、員外郎。順治十三年(1656)以戶部郎中提督浙江學政,蒞位後,設書舍於西湖畔,署“穀霖倉著書處”,開始主編《明史紀事本末》。經穀氏懇請,張岱曾於1657年趕杭州參與其事,同時將《石匱書》提供給穀氏參考邵廷采《思複堂文集》(紹興先正遺書本)卷三《明遺民所知傳》:“山陰張岱……長於史學……沉淫於有明一代紀傳,名曰《名匱藏書》……順治初,豐潤穀應秦提學浙江,修《紀事本末》,以五百金購請其書,〔岱〕慨然曰:‘是固當公之。公之穀君,得其人焉。”,使穀得以在短短兩年內編成了《本末》這部巨著。關於《明史紀事本末》的原作者是否張岱,自邵廷采及溫睿臨謂穀應秦“以五百金購其〔張〕書”(溫說見《南疆逸史》列傳39)之說始,附和者甚多,如陸以《冷廬雜識》卷九“竅人之書”條等。不確。詳第一章第二節對此問題的辨析。

張岱趕杭州,是他入清以後唯一一次與清人統治下的社會發生接觸——僅是文化方麵、且穀氏是以私人身份而非代表官方邀請“遺民”張岱參與其事的。

以喜作翻案文章著稱的著名經學家毛奇齡(1623~1713)與張岱亦曾有過短暫交往。毛奇齡《西河全集》內有《寄張岱乞藏史書》,略雲:“向聞先生著作之餘,曆紀〔明〕三百年事跡,饒有卷帙;即監國一時,亦多筆劄……不揣鄙陋,欲懇先生門下,概發所著,彙寄薑京兆宅,鈔錄寄館,以成史書。”按,《石匱書後集》(中華書局1965年版)附錄有毛氏此信。

毛奇齡,一名生生,字大可,學者稱西河先生。浙江蕭山人,早年曾一度參加過抗清運動,後折節為學。有《西河全集》存世。康熙十七年,應博學鴻儒薦,授翰林院檢討,入史館修撰《明史》。他與張岱的《乞藏史書》即寫於任職明史館時。但因信中希望張岱“將〔書中〕本朝稱謂一易”,為張岱繼然拒絕。毛投書張岱,固是因為仰慕張氏學問,但因乞書係代表新王朝的官方史館而為,自會為入清後遁跡山林的張岱所不理睬,此“道不同不相謀”也。

毛奇齡雖一度參加抗清,但終為清朝新貴,張岱鄙其為人,此不待辨言。惟毛氏生長浙東,以學者麵目出現,對張岱充滿崇拜之情。其致書張岱乞藏史書,向慕之誠,未為不真,情辭可恕。其不可宥者,乃以“新朝”價值觀加諸視新朝為敵之“頑民”張宗子,在張岱看來,不故加辱侮。張岱鄙其為人,不為無故。

二、文學知己

王雨謙論張岱創作,謂其文“不主一家,而別以成其家,故能醇乎其醇,亦複出奇盡變,所謂文中之烏獲,後來之鬥杓也。”《張子文秕》序。不主一家而自成家,確為張岱散文的最大特色。他廣交遊,對藝術有極高的識鑒能力,能入能出。其一生交遊,與其創作風格的形成有至為密切的關係。舉凡“酈道元之博奧”,“劉侗人之生辣”,“袁中郎之倩麗”,“王季重之詼諧”,均兼收並取,合成一家之言,即所謂“不主一家而別以成其家”者。

張岱在文學界交遊至廣,於其時代主要文學流派的代表人物大都有所來往。其與人交,最大的特點在於能明辯良莠,吸取眾長而形成自己的風格。

在張岱青少年時代,最早對他產生直接影響的是大他41歲的陳繼儒(1558~1639)。

陳繼儒,字仲醇、眉公,華亭人,明末著名的文學家、書畫家,他亦為張岱祖輩,因與張岱祖父張汝霖為“三十季老友”(陳繼儒《序義士傳》,崇禎刻本《古今義烈傳》卷首。),張岱與他相識甚早,曾受過他很大影響。

據張岱在《朗乞巧錄》(手稿本)中自述,他8歲時祖父汝霖帶他到武林(杭州),遇陳繼儒,繼儒謂汝霖:“聞文孫善對,吾麵試之”,因指《李白騎鯨圖》曰:“太白騎鯨,采石江邊撈夜月。”張岱對:“眉公跨鹿,錢唐縣裏打秋風”,使得陳繼儒十分欣賞,歎為奇才案這則故事,張岱在《自為墓誌銘》(《張子文秕》卷五)及《快園道古·夙慧部》中都曾提到,文字與《朗乞巧錄》略有異同。)。張岱《古今義烈傳》初稿成,陳繼儒又為之作序,認為此書“洋洋大章,洵是持世之作”(崇禎刊本《義烈傳》卷首)。在69歲時所作《自為墓誌銘》中,張岱對這位文壇、藝壇前輩對自己的賞識和知遇之恩仍充滿了無限感激之情。

陳繼儒對張岱的影響是多方麵的,詩酒風流(早年)、浪跡山水、興趣廣博,陳如此,張亦然;特別是在文學事業上,陳繼儒為文“大抵沿公安、竟陵之波,務求詭雋”(《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三。),是力倡口不擇言,言不擇事的小品文能手,在散文創作成就上,張岱固然後來居上,但與這位前輩的影響是分不開的;於書畫一道,陳繼儒不僅是一位大鑒賞家,自己也精於繪事,其山水畫空遠清逸,尤精於水墨竹、梅,傳世之作《梅花圖冊》,點染精妙,是晚明文人畫中的佳作。張岱人品傲岸,固絕無陳氏“飛來飛去宰相衙”之習;但在文學、藝術事業上,陳氏確對張岱確曾產生過很深的影響。

在張岱一生的學術、文化有一位對其影響相當大的人物——王雨謙。王氏在紹興是廣有影響的人物,並以文學才華見譽於朋輩。

王雨謙一生與張岱交誼至厚,張岱《張子文秕》、《張子詩秕》均有王雨謙序,且細加刪訂評點《琅文集》序載國家圖書館藏風嬉堂抄本《張子文秕》卷首,無紀年,末署“年家社弟曲轅王雨謙撰並書”,無紀年。有“白嶽”、“王雨謙印”兩白文印;《張子詩秕》序亦載鳳嬉抄本《張子詩秕》卷首,末署庚子(〔清順治十七年,1660〕王潞溪識字田夫雨謙撰。兩書均有王氏眉批及夾評。),《陶庵夢憶》亦有其序文。雨謙著《虎史》,張岱為之序《張子文秕》卷一《白嶽山人〈虎史〉序》。其所著《廉書》,岱亦有《與王白嶽(雨謙)》書細加討論,促其“大著眼孔,冷著麵皮,硬著心腸”細加刪芟(《張子文秕》卷九)。又,《張子詩秕》有《壽王白嶽八十》一首。張岱詩文集中提到王雨謙共有十數處,二人交往之密切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考徐元梅、朱文翰等纂《山陰縣誌》卷十四:“王雨謙,初名佐,後更今名,更字白嶽。明末海內大亂,諸名士皆掉臂談兵,雨謙亦受沈將軍刀法,揮霍起舞,悉中程度。倪元璐戒雨謙‘藏鋒鍔,為萬人敵’,遂折節一意讀書。崇禎癸酉(1633)舉於鄉。南都再破,雨謙跋涉入軍中,後潛身歸家。國初網羅前代遺逸,雨謙同年王三俊聞(之)於津要,婉辭之,鍵戶與女夫俞公穀共輯《廉書》若幹卷王雨謙的著作,《廉書》未見,其詩文集《碩邁集》北圖特藏部存有作者手稿本,筆者曾親見,序末署“歲柔兆提格十二月雨謙撰”。俞公穀,字康先,號鞠陵。(《會稽縣誌稿》卷十九有傳。),年九十卒。“雨廉善畫,規模董、巨,清遠脫欲;與王作霖輩為方外友,與蔡子佩輩為詩友,結同秋社。年八十餘猶能舞百二十斤大刀。”《嘉慶山陰縣誌》嘉慶八年刻本卷十四人民傳,鄉賢,頁七六b。據此,則知雨謙與張岱不僅為詩文知已張岱所列“詩學知己”中,雨謙亦為其一,(見《祭周戩伯文》。),且同為故國遺民,誌同道合,在入清以後走著幾乎相同的人生道路。

王雨謙對張岱的史學成就和文學才華十分欽佩(參看《張子文秕》、《西湖夢尋》王雨謙序及其評點。),特別是其《張子詩秕》序,最早深刻地將張岱作《石匱書》與司馬遷《史記》相比較,稱張岱(三)十年苦思,《石匱書》告成,特與《史記》並有古今。認為二者是發憤之作的典型,《史記》為“史中之詩”,《張子詩秕》則為“詩中之史”;其論張岱著述風格,尤見深刻,認為“即俾宗子(張岱)不作詩,《石匱書》中未嚐無詩也”(見北圖藏風嬉堂原鈔本《張子詩秕》卷首。),是最早認識到《石匱書》這部史學巨著之創作動機和重大價值的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