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家世、生平與著述(1)(2 / 3)

這種重視當代“以用世誌”撰史的原則是值得充分肯定的。自司馬遷撰《史記》以降,這條原則可以說構成了中國史學的重要傳統之一。因為,“隻有現在生活中的興趣方能使人去研究過去的事實。因此,這種過去的事實隻要和現在生活中的興趣打成一片,它就不是針對一種過去的興趣而是針對現實的。”“它要寫的(曆史),所敘述的事跡必須在曆史家的心靈中回蕩。或者,(用專業曆史家的話說),曆史家麵前必須有憑證,而憑證必須是可以理解的。”(案,著重號原作者所加)。(克羅齊《曆史學的理論與實際》,傅任敢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11頁。)正是對現實的憂患意識,促進了他對作為史跡的“理解”,換言之,是因為“所敘述的事跡”在他“心靈中回蕩”才使他窮十年之力去完成這部表彰義烈,歌頌慷慨赴死的曆史著作的。

《古今義烈傳》完稿之際,恰為作者另一部規模宏大的曆史巨著構思、發凡起例之時。一向主張“自古史貴一人成”(《讀查伊璜〈三說〉》)的張岱,以其非凡的氣魄,試圖對“失誣”、“失臆”、“失諛”的明代史作一番總體清算與總結。他糾合同誌,廣收史料,其《征修明史檄》(約作於國變前後)雲:

蓋聞才、膽、識實有三長,《左》、《史》、《漢》皆成一手。傳世以二十一史,數屬有明;垂統以十一六朝,代多令主。宋景濂撰《洪武實錄》,事皆改竄,罪在重修;姚廣孝著《永樂全書》,語欲隱微,恨多曲筆。後焦芳以僉壬秉軸,丘以奸險操觚。《正德編年》,楊廷和以掩非飾過;《明倫大典》,張孚敬以矯枉持偏。後至黨附多人,以清流而共操月旦;因使力翻三案,以閹豎而自擅纂修。黑白既淆,虎觀、石渠尚難取信;玄黃方起,麟經、夏五不肯闕疑。博洽如王州,但誇門第;古練如鄭瑞簡,純用墓銘。《續藏書》原非真本,《獻征錄》未是全書;《名山藏》有拔十得五之譽,《大政記》有掛一漏萬之譏……自幸吾先太史有誌,思附談、遷;遂使餘小子何知,欲追彪、固。梅花屋書積如山,宛委峰筆退成塚。浮湘溯沅,無暇三過其門;探穴搜奇,不覺五易其稿。肯學《三國誌》以千斛見餉,遂傳其尊公;深鄙《五代史》以一妓相持,乃誣其先祖。洛、蜀、朔黨,勿亂其胸中;人、鬼、仙才,雜見於筆下。意氣所動,真能肉視虎狼;節義所關,何難冰顧湯鑊。枋頭之直書可惡,不顧子孫;蘭台之著述自明,何煩弟妹。但成、宏而上,杞宋無征;慶、曆以來,文獻不足。倘藏書尚在,王粲之倒屣堪追;若秘笈未傳,蔡琰之筆劄可給。助修五鳳,不遺半瓦半椽;共造淩雲,非是一手一足……但恐傳言市虎,必有先訛;且爾詈及蒼鷹,難為後嗣。故發端自至正末季,備考其甲拆勾萌;斷簡至天啟七年,餘俟其事久論定。嗟嗟!郊鋤麟折,魯哀絕筆於《春秋》;湖鼎龍升,漢武闕編於《史記》。且遲日月,再續琬琰;敢告蘭,勿吝珠玉。此檄!《張子文秕》卷四。

這封充滿感情的征求文獻檄文表明,張岱自己無疑將修撰《石匱書》視為自己中年以後最主要的事業,他晚年編定文集,以《石匱書自序》為序類卷首,《征修明史檄》為檄類卷首,其心思宛然可見。

《石匱書自序》對寫作《石匱書》的意圖、經過等均有簡要的說明,略謂:

餘之作史,尚不能萬一州,敢言東坡?第見有明一代,國史失誣,家史失諛,野史失臆,故以二百八十二年,總成一誣妄之世界。餘家自太仆公以下,留心三世,聚書極多。餘小子苟不稍事纂述,則茂先家藏三十餘乘,亦且蕩為冷煙,鞠為茂草矣。餘自崇禎戊辰,遂筆此書,十有七年而遽遭國變,攜其副本,屏跡深山,又研究十年,而甫能成帙。幸餘不入仕版,既鮮恩仇,不顧世情,複無忌諱,事必求真,語必務確。五易其稿,九正其訛,稍有未核,寧缺勿書。故今所成書者,上際洪武,下迄天啟,後皆缺之,以俟論定。

以史事自任,保存一代文獻典章之不墮,可以說是封建時代士子以文事致治、平的理想之一。張岱一門向有“史學世家”之稱,自其高祖張天複起,積書累萬,一直致力於史學資料的搜集《陶庵夢憶·三世藏書》。於地方史誌,尤多建樹。張岱繼承先人遺誌,試圖從總體上對“總成一誣妄之世界”的明代曆史做一次全麵整理和總結。自崇禎元年至崇禎十七年,他為這部書費去了整整十七年時間;而在國變之後,更以令人驚歎不置的頑強毅力,屏跡深山,全力經之營之。即便在避難之中,也時時警策自己:“餘生有幾日,著書敢不勤”(《和述酒》)?“但恨《石匱書》,此身修不足”(《和挽歌辭三首》其一)。強烈的責任感時時支撐著他。他明確把自己的生命價值與修撰國史聯在一起:甲申國變以後之所以尚“視息人世”,就是為了保存國史《陶庵夢憶》自序:“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作自挽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寄生命於文化一脈,是那個時代不少富有卓見特識之文人士大夫的同有理想,在這一點上,張岱表現得尤為突出。《張子詩秕》及文集中論及此書寫作的有十餘處,可見對此事的極度重視。

他既以此自任,也對這件宏偉的文化工程充滿了強烈自信力。同時對於自己事業充滿理解的友人,他視之為知音知友,特別是對一直幫助自己修訂《石匱書》的周懋穀(戩伯)、李長祥、張弘,他在文集、詩集中曾多次言及。其《謝周戩伯校讎〈石匱書〉二首》雲:

皇明無史乘,五鳳屬誰修?九九藏《心史》,三三秘《禹疇》。馬、班同異辨,秦漢短長流。多子能刪定,千金一字酬。

宋祁諸妾侍,燃燭草《唐書》。蝴蝶魏收筆,麒麟孔氏鋤。虛心常退讓,滿誌亦躊躇。子羽加修飾,方堪載石渠。《張子詩秕》卷四。

對同道相知、“明我心曲”之老友,其感激之情溢於言表。《與周戩伯》、《與李研翁》兩篇文字,更將自己修史的誌向、基本觀點向老友一一表露,並互相切磋,讀來十分感人。

又如《毅儒弟作〈石匱書歌〉,答之》:

古來作史無完人,窮愁淹蹇與非刑。《石匱書》成窮徹骨,誰肯致米周吾貧?皇明史遭劫火,《思宗實錄》不能補。老人聞見隻尋常,如何續得廿一史?曾見《心史》意周密,藏之眢井錮以錫。南狐字字挾風霜,明予世人供指摘。敢於龍門爭勝場?文非《國策》即《公羊》。地名官職皆非古,枉卻聱牙付子長。白水真人天一隅,中興有日定還車。班彪隻許完《前漢》,範曄還成《後漢書》。《張子詩秕》卷三。

張毅儒名弘,張岱族弟,兩人雖關係一直較密切,但於論詩、論文,意見常常相左(詳“文藝—美學思想”章),而獨於《石匱書》之修撰,張岱乃視之為知己者。此詩寫於明亡後近十年,張岱仍向族弟吐露寄希望於南天一隅(以“白水真人”即中興漢朝的光武帝劉秀喻永曆帝)的心思,並以《石匱書》方之鄭思肖《鐵函心史》。

正因為明代到了天啟、崇禎之際,政治腐敗到了極處。時危世亂,敏感的士人大多充滿嚴重的憂患意識。治國史既是學問中事,同時也是一項關涉治、平“經濟”的大業。在易代之際的大史家(如黃宗羲、王夫之、談遷等)中,張岱是最早明確意識到這個問題的。

(三)科舉與“治平”理想的破滅

在張岱所生活的時代,世家子弟一般不存在所謂自由選擇職業的問題。盡管他22歲時就立誌修史,但他之修史是希望直接影響社會的。而要影響社會,就必須參加科舉做官,那樣才能續振家聲,著作也得以付刻傳世,實現其“以文事政治平”(張岱語)的理想。

從現存材料看,張岱考中秀才的時間較早,大約在二十餘歲(參看《祁忠敏公日記》有關記載)。但命運總是捉弄有才華者,他省試幾次都敗北了,猶如命運偏偏與蒲鬆齡、吳敬梓等幾位天才作家差不多。

1636年三月,張岱到杭州鄉試。他與蒲鬆齡一樣,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以“格不入試”(按,指未“出格”。科舉文字,凡遇表示尊稱的文字如“今上”、“聖人”之類均需另起一行,“出格”抬頭書寫。)。他於七月二十五日寫信給祁彪佳,敘述實情(《祁忠敏公日記·居林適筆·丙子》,南圖藏手稿(縮微膠卷)。)。以張岱之才學,鄉試屢屢敗北,看似不可思議:因為這幾年主持浙江學政的正是“楓社”社友許孚遠,所以其弟張陛(登子)和祁彪佳都為之鳴不平。祁彪佳1635年11月3日還親自致信李清(映碧)為他兩年前的鄉試“稱屈抑”(《祁忠敏公日記·歸南快錄·乙亥》,南圖藏手稿(縮微膠卷)。)。實思之,他之屢試不售,實乃情理中事:其一,他讀《四書》是堅決“不讀朱注”的(《四書遇·自序》。),而朱熹的《四書集注》正是官方欽定的科舉考試的“標準答案”;其二,他雖忠於大明,但作為一個理性主義者,他對皇帝並非一味崇拜,有時批評還相當激烈。如在《陶庵夢憶》中對“鳳陽朱,小家子氣”的嘲弄,在《石匱書》及其《後集》中對嘉靖、天啟、崇禎的激烈批評等。“聖上”“今上”亦是平常人,寫時忘了另行抬頭而“不入格”恐怕疏忽也不止這一次。而這兩條對科舉考試來說,都是致命的:文字不好有熟人尚可通融,而獨於這兩條(不遵朱注、不“出格”)卻事關“政治原則”,再有人照拂也無濟於事有意思的是,晚於他的天才作家蒲鬆齡亦曾兩次以不“出格”而被黜。

張岱落第後的心態是否像蒲鬆齡那樣,認為試官“目鼻並盲”,不得而知,文集、詩集中均未提及。也許,他已經看得較透了,應歲考、府考不過是應差事,這從1639年祁彪佳致他的信中可以看出:

頃聞高錄(指同年歲考),雖未足為仁兄〔所〕重,而卯闈之捷(指府考第一名)實基於此,可勝額賀……南圖藏祁彪佳《裏中尺牘·乙卯》手稿(縮微膠卷)。

兩年後,他是否再赴過鄉試,不可確知,但依《祁忠敏日記》及諸尺牘記事之詳推論,他自此已對科舉絕念。況且1642年,他已46歲。他69歲時所作《自為墓誌銘》,嘲稱自己為“鈍秀才”、“瞌睡漢”,大約與自己亦曾幾十年內也受過“氣不得不卑,心不得不細,人不得不酸”(《石匱書·科目誌總論》)的科舉考試之苦不無關係。他將《明書》改名為《石匱書》,表明他已明確認識到,他思想的“出格”與科舉要求的“不出格”的矛盾已無可調和了。

科場的蹭蹬,無疑使他對其所處的晚明社會的認識更增進了一層。受曾祖影響,他在哲學上是主張知行合一的。他是知名史學家和廣交遊的鄉紳,一旦認識到“坐談性天”的“吾儒全無火用”(《四書遇》)之後,其關心時事和鄉間事務的熱情更加高漲起來。——這也正是他的本分:一位真正的曆史學家,從來就不是漠視民瘼的人,現實的激發,才使其撰寫曆史的願望更加強烈。從這個意義上說,克羅齊關於“一切曆史都是當代史”的著名觀點是成立的(《曆史學的理論與實際》)。

鄉居期間,張岱以鄉紳身份直接參與過好幾次有意義的公益活動。

崇禎七年(1634),一介布衣的張岱,見紹興城水利交通不便,市內汙染嚴重,親筆寫了《疏通市河呈子》(原注:崇禎七年十二月)報送紹興府當局。他細致分析了紹興城的地理位置:自“南利門至北昌安門,市河一帶,中分兩縣,直達三江”,建議“急宜開導”,“立賜疏通,以複水利”。因為這條河道關係到商民交通,修通後也有防火及保護城市環境的作用,因而“激切上呈”。懇望當局為城中居民經濟貿易和衛生著想,“加意民災,留心水利”,“彌實興利,福國奠民”,隻要“兩邑齊心”,政府資金不足,可向“好義富民”適當募捐,他們會“樂助錢星”(《張子文批》卷十七。)。從這件呈文看,張岱相當關心家鄉事務,並確如他自己所說有“經世”眼光。

1636年夏,紹興瘟疫流行,祁彪佳等發起施藥,張岱為主要的組織人之一。他起草告示,並以楓社文會組織者的身份發動鄉居的士大夫積極參與施藥活動。此事贏得了祁彪佳的高度讚揚(參看《祁忠敏公日記·丙子》)。張岱還寫了《丙子歲大疫,祁世培施藥救濟,記之》長詩記其事,略雲:“昨歲殘冬天不閉,霹靂一聲走群厲。夏來疫氣填村市,亦郊市人欺貧子。燈昏室暗飛蠛蠓,闔家僵臥呼天公。日無薪水夜無簀,夢想不到求藥石。宰官道念切恫,百草輦來聚若山。藥王亂掣天醫簿,岐伯不至雷公怒,上池取水供洗滌,肘後一方陳琳檄。刀圭用處厲鬼怖,二豎敢向膏肓住?醫者聞名藥聞氣,殘喘皆能起床第。須臾全活幾千人,仁人見之皆效顰。因思世界盡如此,死兵死賦均死耳。遼東一破如潰癰,強蟊流毒勢更凶。民間敲剝成瘡痍,神氣太泄元氣疲。”鳳嬉堂抄本《張子詩批》卷三。作為這次活動的發起人之一,張岱除在詩中頌揚了祁彪佳關心民瘼的精神,同時更表現出自己傷時憂世之情。對“遼東一破如潰癰”、“民間敲剝成瘡痍”的社會現狀,他憂心如熾,體現了一個富於時代使命感的學者的良知和人間情懷。

惟其如此,在其後幾年紹興賑荒、禁賭、議城防等活動中,他也成為最活躍的人物,受到當局的高度重視。

1641年春,越中大荒,紹興知府劉九符委托祁彪佳約地方名流“約期給米,遂多有及寓相商者”,如“金聲始、張宗子、趙公簡、劉北生諸兄”(正月十七日)(《祁忠敏公日記·小錄(辛巳)》。)。其中以張岱籌劃最為積極而切要,據祁彪佳日記記載:

(正月)二十二日……知會眾紳,次日公謁懇以通糴之事。予出報劉九符公祖。晤張宗子,閱其所著《杞人籌越大概》、《禁越販議論倉》,其中籌劃井然。《杞人》曰:“行之數載,可使學校興、倉廩實、漕運通、流寇止”,誠非虛言也。連日有以賑策見示者,皆無此要。《祁忠敏公日記·小錄(辛巳)》。

為救荒平亂,張岱與祁彪佳諸人走遍全城,經常同餘煌、倪元璐等人“共商越中善後之策”。其聚會地點,大多在張岱的瑞溪草堂。這些均見於《祁忠敏公日記·辛巳》一至三月的記載。

崇禎中葉以後,北方邊警不斷,國內農民起義蜂起,“因見處處風煙急,兵革不到有幾邑”(《張子詩秕·寓山士女春遊曲》)。作為一位諳熟史地的史學家,張岱十分留心北方軍事,他是學者中最早主張積極做好城防準備工作的人之一。1642年底,他寫出了《金湯十二策》,與倪元璐、祁彪佳等人經常共同研究(見《祁忠敏公日記·壬午日曆》閏十一月初四、初七、十七等日有關記載)。

科舉的蹭蹬固然曾使張岱一度消沉過(見《祁忠敏公日記·癸酉·役南瑣記》),但從上述諸事看,40多歲以後,他已把科舉之事看淡了,已完全振作起來,把全部心力放在學術文化事業上,並將自己的“治平”理想付之於實際事務性行動。這是他“知行合一”人生哲學觀念(詳第三章)的具體反映。

(四)鼎革之際:“出走已無家,安得狸首木”

1644年,是中國曆史上天翻地覆、驚心動魄的一年。這年三月,李自成占領北京,崇禎自縊死;四十幾天之後,清軍大舉入關,定都北京,曆史翻開了更血腥的一頁。弘光政權於同年五月在南京匆忙建立。

弘光政權之建立,張岱是否參與已不可考,但同年四月份,他同後來任弘光朝禮部尚書的王鐸(字覺斯,著名書畫家)從淮上同船到過杭州《張子文秕·跋藍田叔米家山》:“崇禎甲申,餘在淮上,與王宗伯覺斯同至武林,舟中講究書畫。”張岱是於四月處理完其二叔喪事之後直接赴杭州的。(見《張子文秕·家傳》)。他與王鐸為書畫之交,其族弟張有譽亦為新政權的戶部尚書。弘光政權成立後,他到過南京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弘光政權僅即一年就很快垮台了。1645年,在張岱一生中是最不平凡的一年。這年四月,清兵終於攻破揚州,著名愛國忠烈史可法壯烈殉國。魯肅王次子朱以海在台州臨時稱監國。原弘光朝大學士、著名權奸馬士英聽說魯王擬監國台州,遂準備再一次投機,帶兵三百餘人,屯駐清溪,上書清朝。其時張岱也在台州追隨魯王。馬士英請朝之事在魯王身邊的群臣中引起了極大的震怒,王思任等紛紛致書譴責,斥其誤國之罪。張岱也以“東海布衣”的身份上疏監國,“懇祈立斬弑君賣國第一罪臣,以謝天下,以鼓軍心”:因為馬氏“鬼為藍麵,肉是腰刀,借兵權為公論,妄稱定策元勳,以紊序為私恩,遂欲門生天子。傾酒為池,懸肉為林,即此是致君之術;彌天太保,遍地司空,何在非貨殖之門?半壁江山,白皚皚送予北騎;一鞭殘角,黑走出南京。當其提兵鳳、泗也,闖賊犯都,思宗殉難,君父臨危,按兵不救……及其迎立弘光也,永、定二王,存亡未卜,桂、惠、端三王,訃報未聞,徒以‘軍中欲立福王’一語,遂市私恩,擅行冊立,如李輔國遮留太子,以自取富貴。然肅宗尚受父命於靈武,而士英止恃兵變於陳橋,較之輔國,其專擅尤橫。其後北騎之渡江也,留都根本重地,高皇帝之陵寢在焉,擁兵十萬,一日不守,徒收拾輜重,鼠竄狼奔。”尤不可忍的是:“其後左(良玉)兵之南下也,良玉上疏,以清除君側為名,士英膽落,盡以江南之雄兵猛將,悉駐蕪關上流控禦,史可法血書請救,置若罔聞……潛逃至浙,更複無恥:見太後則假太後以垂簾,見潞王則尊潞王以監國,見浙撫則借浙撫為鳩巢,見方營則倚方營為兔窟,東奔西走,不能相容,直待杭州已失,猶思蒙麵屈膝投誠,不意外邦反存正論,謂弘光奸輔,欲捕殺之,士英始狼狽而走,奄至東陽,已一月餘矣。今聞立上監國天台,不思魑魅難見禹鼎,複顏甲而來,希圖攀附。夫以南都舊臣,朝見監國新主,趨殿陛,束身請罪則亦已矣,乃複帶馬騎數百餘人,駐匝清溪渡口,上表請朝,候旨定奪,儼然董卓、曹操伏兵道左劫立遷都之狀,蓋其目中尚知有人否耶?”在曆數馬士英專權自擅、棄逃跑、視國事為兒戲等種種罪行之後,他誠懇建言:

當天翻地複之時,星移宿易之際,世惟悖逆反常,人皆頑鈍無恥。反身事仇,視為故套;係頸降賊,奉作法門,士風至此,掃地盡矣。倘不痛加懲創,則此不痛不癢之世界,滅亡無日矣。安問中興,安問恢複哉?吾主上應天順人,起而監國,太祖高皇帝之血食一日未斬,曆代帝王之衣冠文物一日未絕,皆係於主上之一人。此時猶不上律堯舜,下法湯、武,立奮乾剛,蚤除妖孽,則主上且為太祖高皇帝之罪人……我主上睿謨監國,聖政伊始,寧容此敗壞決裂之臣玷辱朝寧乎?臣中懷義憤,素尚俠烈,手握虎臣之椎,腰佩施令之劍,願吾主上假臣一旅之師,先至清溪,立斬奸佞,生祭弘光。敢借天下第一之罪人,以點綴主上中興第一之美政;風聲所致,軍民必踴躍鼓舞,勇氣百倍,傳首百鄙,有不震竦悚服,退舍避之者,請軒臣頭以殉可也。《石匱書後集》鳳嬉堂抄本卷四十八。

據張岱自述,這封措辭激烈但充滿耿耿忠心的奏疏終於打動了魯王:“疏入,監國召岱至禦榻前,詔以先殺後聞。岱即帶兵數百人往躡之,士英宵遁江上,見其私人方國安,挾製魯王,斥逐張岱。”《石匱書後集》鳳禧堂抄本卷四十八。此時的魯王,實際不過是方國安借以擁兵自雄的一塊“招牌”,結果張岱遭到斥逐,而馬士英又得以統兵汛地,協守錢塘江,再一次與阮大铖彙合一起,狼狽為奸,直到次年降清為清兵所殺。

這年七月十八日,原南京弘光朝舊臣陳函輝等扈從朱以海抵達紹興,即日正式宣告監國,以紹興分守公署為行在。

因張岱之父張耀芳原為魯肅王右長史,現在魯王來到紹興,張家的地位自然特別引人注目。一天,監國駕臨張宅,因時間倉促,“接駕儀注無所考”,張岱便一切“以意為之”(《陶庵夢憶·附錄》“魯王”條。香港天馬圖有限公司2001年5月版,婁如鬆箋注。):在“高廳正中設禦坐席九重,備山海之供”,監國著黑袍,“冠翼善冠”,玉帶朱綬,看熱鬧的人擠滿四周,“用梯、用台、用凳環立看之”,擠得禦前僅有數步空隙。監國對這種雜亂並未在意,傳旨叫不要避人。張岱進謁,行君臣之禮,獻茶,獻酒,獻食,“湯點七進,隊舞七回,鼓吹七次,存七奏意”。席間演出《賣油郎》傳奇,因為其中有暗寓中興之義的“泥馬渡康王”情節,監國大喜。二獻後轉席間歇中,監國親臨張岱的書齋不二齋、梅花書屋;重設席後,又特意在禦坐傍加設兩席,命張岱和陳洪綬侍飲。監國性格豪放,與張、陳二人“諧謔歡笑如平友”,陳洪綬不勝酒力,在禦坐前吐了一地,監國亦毫不在意,因為他自己也喝得步態不穩了。散席後,還叫中書官傳旨雲:“爺今日大喜,極君臣之歡”(《陶庵夢憶·附錄》“魯王”條。)。

然而,這個張岱曾寄予厚望的小朝廷,並沒有給他帶來真正的希望。雖然他被任命為兵部職方部主事,但這隻是一個榮譽性職務。新建立起來的魯王政權,內外都麵臨著不可克服的矛盾。在外,福州的唐王朱聿鍵早幾天於閏六月建號稱帝,向他頒詔,為這件事,使得朝臣們為是否向唐王奉詔稱臣而爭執不休;在內,因取餉問題,方國安、王之仁與諸義師之間矛盾不斷,經常產生磨擦,幾至火並。方國安擁兵自重,尤其專橫無人臣禮,魯王時時受到他的挾持。張岱作為職方主事,又時時在執掌兵部大權的方國安直接控製之下。且魯王之為人,張岱也看得很清楚:“從來求賢若渴,納諫如流,是帝王美德。若我魯王,則反受此二者之病:魯王見一人,則倚為心臂;聞一言,則信若蓍龜。實意虛心,人人向用。乃其轉盼,則又不然:見後人則前人棄若弁毛,聞後言則前言視為冰炭。至後來,有多人而卒不得一人之用,聞多言而卒不得一言之用。附疏滿廷,終成孤寡……魯王之智,不若一舟師,可與共圖大事哉?”《石匱書後集》鳳嬉堂抄本卷五《明末五王世家》。缺乏遠見和智慧又那樣輕聽輕信,在關鍵問題上沒有起碼的決斷力。在這種情況下,他感到這個“莞爾小朝廷”根本不足成事,兩個月後便辭去職務,逃往嵊縣山中躲藏起來。九月,方國安令縣官上門促行,要他出山“商榷軍務”。他擬拖到次年(1646)正月才決定一行,但恰值背上生疽,留連病榻時,夢見祁彪佳勸他還山,“完《石匱書》”(《陶庵夢憶·祁世培》。),這更堅定了他的決心。

形勢很快惡化。1646年五月,清將博洛遣圖賴等來攻方國安營,方國安夥同馬、阮劫持魯王逃跑。魯王中途脫身入海,由石蒲守將張名振扈從去舟山。紹興終於淪陷。魯王至舟山,守將不納,又轉到中左所(廈門),由鄭彩送入長垣,保持著監國空銜。方、馬、阮降清後,亦均被殺。

最後一線希望破滅了,張岱麵臨著一次真正的生死抉擇。他隻作過幾個月閑散小官,不從死並不會受到責備,何況魯王雖無兵權,但尚領監國之名,依然有一定的號召力;但他是有名的慷慨悲歌之士,選擇死對他來說無疑更為簡單。問題是:《石匱書》遠未完成怎麼辦?他想起祁彪佳殉難前對他的囑咐:盡快還山,完成《石匱書》。他終於選擇了一條更為艱苦的路——像當年鄭所南寫《心史》一樣,堅持下去,完成《石匱書》的寫作。多少年之後,他幾次明確提到這次選擇:

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發入山,為野人……作自挽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

然餘之不死,非不能死也,以死而為無益之死,故不死也。以死為無益而不死,則是不能死而竊欲自附於能死之中;能不死,而更欲出於不能死之上。千磨萬難,備受熟嚐。十五年後之程嬰,更難於十五年前之公孫杵臼;至正二十六年之謝枋得,更難於至正十五年前之文天祥也。《石匱書·義人列傳》。

他選擇的確是一條困厄重重、充滿危險的生活之路。清軍在四處追捕,他被迫舍棄故園,避跡深山。1646年紹興城破後,他繼續逃難,到了紹興西南一百二十裏的越王崢。越王崢又名越王山、棲山,相傳是當年越王勾踐棲兵的所在地(《嘉慶山陰縣誌》卷三十四。)。這裏有千年古刹,內住寺僧上百人,他攜一子一奴住在寺中,利用寺中幽靜的環境繼續《石匱書》的寫作。但清兵搜索正緊,他輕易不敢出寺,很少人認識他。一天偶然出寺,被人訪知了真實姓名,自此前來拜見者絡繹不絕。行蹤既已暴露,意味著不能再待下去了,因為那會牽連寺僧。他來不及辭謝與之相處數月、經常一同談古論今的寺僧明遠,隻得留詩為別,馬上轉移:

避兵走層巒,蒼茫履荊棘。住趾越王崢,意欲少歇息。誰知方外人,乃有孫賓碩。僧房幽且深,藏我同複壁。焦飯及酸齏,遂與數晨夕。一子又一奴,竟奪三僧食。蕭然晝掩門,十日九不出。寺僧百餘人,謀麵俱不識。一住過三春,兩月生明日。山窗靜且閑,因得專著述。再訂《石匱書》,留此龍門筆。上人日不來,攜燈話促膝。與之商古今,侃侃具繩尺。開士有心人,偶爾隱緇笠。一日緣山行,乃為人物色。姓氏落人間,不複能隱匿。剝啄叩僧寮,來往如絡繹。倉卒去廬山,康樂送蓮席。不及別遠公,時時在胸臆。戎索政自苛,搜羅遍荒僻。恐以累檀那,鳳起不留革。何日得升平,扶筇到山澤。再過虎溪頭,笑言常啞啞。《琅文集》手稿本(黃裳先生藏)。

為避清兵追蹤,他又逃到了嵊縣。嵊縣住著一支張氏後裔。其《百丈泉》詩序雲:“餘宗人分居剡溪黌院,皆魏公(張浚)裔也。”在族人的幫助下,他帶家小來到了離縣治六十裏的西白山。經過一年多不斷顛沛的逃難生活,張岱此時已是一無所有了。在這段艱苦異常的生活裏,他寫下了不少紀實的詩篇。其《和貧士七首》雲:

丙戌九月九日,避兵西白山中,風雨淒然,午炊不繼,乃和靖節《貧士》詩七首,寄剡中諸弟子秋成皆有望,秋螢獨無依。空中自明滅,草際留微暉。霏霏山雨濕,翼垂不能飛。山隈故盤礴,倚徙複何歸。清飆當晚至,豈不寒與饑?悄然思故苑,禾黍忽生悲。

風雨當重九,淡然獨倚軒。愧非仲舒子,目不敢窺園。村醪遠不繼,日午廚無煙。殘書手一卷,埋頭自鑽研。婢妾窺我笑,嘮嘮有後言。囊澀無聊爾,敢謂自稱賢?

四壁無所有,淒然張斷琴。每當風雨夜,發此金石音。子期既已逝,誰複來相尋?腹饑徒煮字,樽空恥自斟。豈無長安米?苟得非所欽。丹崖與白石,彼或諒吾心。

不食嗟來食,古昔有黔婁。鄰翁嚐饋粟,愧餘無以酬。雲是伯夷樹,不複辨商周。天柱既已折,杞人複何憂?行吟在澤畔,吾將見吾儔。幸不慚死友,此心何所求!

蟬不棲鬆柏,正氣不可幹。五年辱陶令,三月解其官。山居不食力,猶然愧素餐。重九尚爾饑,何以抵歲寒。瓶粟恥不繼,乞食亦厚顏。行行複何之,荊門晝自關。

陶公坐高秋,繞室生蒿蓬。苟不忘利祿,賦詩焉得工?身不事二姓,何如楚兩龔?采薇與采蕨,人言將不同。嗒焉名利盡,無複問窮通。九原如可作,杖履願相聞。

徐無山,鬱然在中州。君仇未能報,老我田子疇。不學桃源渡,落花向外流。陳鹹用漢臘,不為家室憂。西山歌虞夏,我唱無人酬。愧予何能爾,首陽有前修。《張子詩秕》卷之二。

九月九日乃傳統的登高之節。重九高會,登高賦詩,在中國文化裏有著極為悠久的傳統,甚至成為一種表達高曠胸襟的文化意象。但此刻對張岱來說,一切都顯得那麼淒苦:淫雨霏霏,秋風淒厲,家徒四壁,“午炊不繼”,自己如同秋天的螢蟲一樣,仍然苦苦撐持。國破繼以家亡:“君仇未能報”,“乞食亦厚顏”,惟一支撐自己的是堅定的文化信念,但這一點卻不容易獲得別人甚至家人的理解。可聊以自慰的是,沒有愧對諸如祁彪佳、黃道周、陳函輝等壯烈殉國的死友:他們的激勵和囑托,使自己在衣食不繼的極端艱難情況下終於堅持活了下來,在逃難中也仍然著述不輟。

(五)“匈奴尚未滅,魂亦不歸家”

作為遺民,張岱念茲在茲的是“中興”故國的事業。魯王政權暫時失敗了,但仍在秘密聯絡東南抗清誌士,試圖有所作為;唐王朱聿鍵、桂王朱由榔則已先後在福建、肇慶起兵,西南一角,抗清事業正方興未艾。其《和挽歌辭》三首,忠實地記錄了他在極為艱難的生活環境中堅貞不屈、亟盼中興的心情:

張子自覓死,不受人鬼促。義不帝強秦,微功何足錄?出走已無家,安得狸首木?行道或能悲,親舊敢撫哭?我死備千辛,世界全不覺。千秋萬歲後,豈遂無榮辱?但恨《石匱書》,此身修不足。

泉台無漬酒,聊複進此觴。山田種新秫,何時更能嚐?殘書堆我案,敝裘委我傍。老晝亦哭,鬼火夜生光。奴仆各自散,若嗷悲異鄉。草木蔭翳處,啾啾夜未央。

西山月淡淡,剡水風蕭蕭。白衣冠送者,棄我於荒郊。山林甚杳冥,北邙在。翳然茂鬆柏,孝子自攀條。身雖死泉下,心猶念本朝。目睹兩京失,中興事若何?匈奴尚未滅,魂決不歸家。淒淒《蒿裏曲》,何如《易水歌》?魂兮欲何之,應來廟塢阿。(自注:廟塢,為先父母葬地。)手稿本《琅文集》(黃裳藏)。

這一年,張岱還寫下了《湖磴庵二首》、《山中冬月》、《山居極冷二首》、《和有會而作》等詩。這些詩作均以紀實手法,較詳細記錄了一年多來的逃難生活和思念故國之情。如被王雨謙評為“清音傲骨”的《和述酒》一詩:“空山堆落葉,夜寂聲不聞。攀條逾絕,人過荊漭分。行到懸崖下,佇立看飛雲。生前一杯酒,未必到荒墳。中夜常墮淚,伏枕聽司晨。憤惋從中出,意氣不得馴。天宇盡寥闊,誰能容吾身。餘生有幾日,著書敢不勤?手勒大明字,悲涼思故君。易水聲變徵,斷琴奏《南薰》。竹簡書日月,石鼓發奇文。王通抱空策,默塞老河汾。灌圃南山下,願言解世紛。得與豺虎遠,自與魚鳥親,若說陶弘景,擬我非其倫。”手稿本《琅文集》(黃裳藏)。感情沉鬱真摯,故國之思、亡國之痛溢於言表,讀之催人淚下。

其《聽(王)太常彈琴和詩十首》,尤見出作者內心深處的悲淒、激憤之情:

郵詩今日見,恍在泣弓時。慘淡柴桑句,蒼涼易水絲。長夜夢不破,灰冷氣難吹。江上青峰在,曲終何所之?(其一)楚《騷》無限痛,字字泣明君。白首難歸土,黃河不渡雲。七弦那可盡,兩耳詎堪聞?歲月非疇昔,科頭對日曛。(其六)中原何處是?到麵盡腥風。石馬嘶荒塚,銅駝泣故宮。星晨滄北,風雨大江東。默識無多語,深情寄素桐。(其七)一聽思君操,堪然雜鼓鼙。臣心留塞北,妻夢到遼西。種橘江幹邀,采薇山路低。如有青塚草,不肯變貞萋。(其十)《張子詩秕》卷四。按,詩有長序,略。

真可謂“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陸遊詩語)!異族統治者製造的恐怖,沒有使這位“倔強人”稍有退縮。“到麵盡腥風”的殘酷現實,隻能激起他更堅定激烈的複仇決心。“采薇”隱居並不是他的目的,蕭蕭易水邊一去不複還的壯士以及慷慨赴死的屈原,才是他念念不忘、欽佩無比的對象。大好河山已在清人的鐵蹄之下,作為一位“死不事二姓”的偉大愛國者,他怎能不“心留塞北”、“夢到遼西”?當願望不能實現時,又怎能不“夜夢長不破,灰冷氣難吹”?

時局稍寧後,張岱又從嵊縣搬到了紹興城南的項王裏,其時已是1647年丁亥的春夏之交。項王裏離紹興城十五裏,屬越王山餘脈,相傳為當年項羽的練兵之所。項羽這位失敗的英雄,在這特定時刻引起了“抱空策”的張岱強烈的情感共鳴,他在《項王祠二首》中寫道:

龍門編《本紀》,明予繼亡秦。天意存三戶,兵書敵萬人。英雄成草創,像魏奇鬆根。榆社多靈爽,千秋重歲。

古今成敗事,力到即為名。無楚秦難滅,禽劉項亦成。馬留壯士誌,草拍美人情。我亦憂秦虐,藏形在越崢。

王雨謙評論此詩說:“才是不以成敗論英雄!西楚霸王定當掀髯九原矣。”實則張岱詠項王,所寄寓的現實含意更為明顯:抗清鬥爭雖然暫時遇到了挫折,但想必會有再次勃興之日。其《毅儒弟作〈石匱書歌〉,答之》最後說:“白水真人天一隅,中興有日定還車。班彪隻許究《前漢》,範曄還成《後漢書》。”對處於西南“一隅”的永曆政權(以“白水真人”喻中興漢朝的劉秀)寄予願望,表達的正是亟盼中興的期望。詠項王祠一詩所傳達的作者“心思”與之相類。

顛沛流離的生活,使張岱得以對自己的前半生進行重新思考、重新認識。雖住處一遷再遷,但他從未停止寫作,除了繼續修訂《石匱書》外,他反複回憶生平,並思考人生價值問題,“憶即書之”,完成了令後人歎為絕唱的回憶錄《陶庵夢憶》。其自序雲:

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發入山,為野人。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窒不敢與接。作自挽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然瓶粟屢罄,不能舉火,始知首陽二老直頭餓死,不食周粟,還是後人妝點語也。饑餓之餘,好弄筆墨。因思昔日生長王、謝,頗事豪華,今日罹此果報:以笠報顱,以簣報踵,仇簪履也;以衲報裘,以苧報,仇輕暖也;以藿報肉,以糲報,仇甘旨也;以薦報床,以石報枕,仇溫柔也;以繩報樞,以甕報牖,仇爽塏也;以煙報目,以糞報鼻,仇香豔也;以途報足,以囊報肩,仇輿從也。種種罪案,從種種果報中見之。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餘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今當黍熟黃梁,車旅蟻穴,當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不次歲月,異年譜也;不分門類,別誌林也。偶拈一則,如遊舊徑,如見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謂癡人前不得說夢矣。(《陶庵夢憶》卷首。)

王雨謙認為這是作者“悟後之文”。正是因為認識上有了全新的飛躍,才使得這部卷帙不大的作品顯出特別震憾人心的藝術魅力,作者也因此書而躋身於中國古代最傑出的散文作家之林。

隱居項王裏的張岱,仍在時時關注著抗清複明事業。他壯懷激烈,複仇的熱血時在流淌。寫於1647年的《孝陵磨劍歌》一詩小注雲:“丁亥七月十六日項裏記夢”,詩作典型記錄了他當時的心態:

狼狽背住山隈,守此數莖發。親屬為我危,背言多嗤之。餘曰毋為爾,與爾一言訣。自分死殉之,以此不願喝。七月夜涼生,長空如水闊。奇鬼一族來,猙獰複潑剌。中有馬餘馬,昂之善蹄。手持蝌蚪文,雲奉孝陵節。促餘上騏馬亞,去如風雨疾。蜂擁無多時,居然見紫闕。上有黃袍人,皇皇向臣說。有言忘其詞,聞之但慘裂。蒲伏在階墀,舂(?)胸且幅咽。詔開武庫門,授臣三尺鐵。隱隱辟鳥弟鳥文,土鏽入其骨。詔臣砥礪之,指授殿前碣。臣往試磨,石燥水又渴。下手成霜,旋抽聲締。庭陛何森嚴,敢言取槔桔?者臣以舊磨,繼之以嘔血。頃刻去蔭翳,光芒起倉卒。拔開千障雲,蒼涼見日月。捧向帝膝前,劍氣白如血。彈鋏付老臣,殷懇賜斧鉞。長語與危言,叮嚀囑其別。群鬼整鞭彌,送臣歸穴。天風夾海濤,馬蹄姑撒鈸。霹靂起床頭,悅聞天柱折。管簟門如漿,伏枕猶戰栗。移時魂始定,欲言尚勃呋。君不見昭陵嘶石馬,流汗氣祗沫;蔣山走泥兵,沾襟露渫泄。老臣總猥羸,豈遂讓瓦埒。安得郭汾陽,願與敵一決。祗謁舊寢園,此心日夜熱!手稿本《琅文集》(黃裳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