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這是一位現代詩人出於對我們的“民族魂”魯迅先生的由衷景仰所寫下的既平實又相當深刻的詩句。
本書要評介研究的主人公張岱——他是雖死猶存“活著”的曆史人物,他是敢於“訂鬼”“問孔”的王充的同邑後輩,他是敢於直拒奸佞馬士英、宣言“吾越乃報仇雪恨之鄉,非藏汙納垢之國”的王思任(季重)的知己好友,是中國第一位真正現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魯迅先生的同鄉前輩。——一位“少為紈絝子弟”(張岱《張子文秕·自為墓誌銘》)(見《張子文秕》卷十一,國家圖書館藏鳳嬉抄本,下引《張子文秕》除特別注明者外,均據此本。),中年以後人生陡轉,常至“衣食不繼”的大學者,幸運地在天崩地解的曆史巨變中,看透了碌碌紅塵,體悟到人生的真諦,為中國文化史留下了一筆至為豐厚的文化遺產。除了作為公認的“絕代散文家”的地位外,他還是一位出色的詩人、藝術鑒賞家,更是一位卓有見地的曆史學家和思想家。僅以史學和文藝—美學的成就而論,他也足以與明際之際那個“需要巨人而產生巨人”(恩格斯論“歐洲文藝複興”語)的時代任何一位名師碩儒相比肩。
甲申(1644)之際,張岱已年近半百。這位曾向監國魯王請纓“帶兵三千”殺馬士英而未果的亦劍亦簫之士(見風嬉堂抄本《石匱書後集》卷五十四。),同比他晚一輩的黃宗羲等人一樣,在轟轟烈烈的反清複明運動失敗後,痛定思痛,全身心地投入了文化學術事業,試圖以此總結明代亡國的教訓。責任,使他“既不能覓死,又不能聊生”(《自為墓誌銘》);他鐵骨錚錚,誓死不仕新朝,抗爭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終究是勝者:以劫後餘生的遺民身份,滲透了生命的價值,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立命處”。在米炊不繼、異族統治者磨刀相向的極度艱難情況下,發憤著述,先後撰成了體大思精的史學巨著《石匱書》及《史闕》、《石匱書後集》、《有明於越三不朽圖讚》,哲學專著《四書遇》、《明〈易〉》、《〈大易〉用》,以及《張子文秕》、《張子詩秕》,回憶錄《陶庵夢憶》、《西湖夢尋》、《快園道古》等著作近三十部。為明清之際的學術文化史,乃至整個中國文化史豎起了一座巨大的豐碑。
1665年,69歲的張岱回顧自己的前半生,寫下了被人稱為“中國的《懺悔錄》”的傳世名文《自為墓誌銘》,略謂:“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幻夢。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回憶二十年前,真如隔世。常自評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韋布而上擬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則貴賤紊矣,不可解一;產不及中人,而欲齊驅金穀,世頗多捷徑,而獨株守於陵,如此則貧富殊矣,不可解二;以書生而踐戎馬之場,以將軍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則文武錯矣,不可解三;上陪玉皇大帝而不諂,下陪悲田院乞兒而不驕,如此則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則唾麵而肯自幹,強則單騎而能赴敵,如此則寬猛背矣,不可解五;爭名奪利甘居人後,觀場遊戲肯讓人先?如此則緩急謬矣,不可解六;博弈不知勝負,啜茶嚐水則能辨澠、淄,如此則智愚雜矣,不可解七。有此七不可解,安望人解?故稱之以富貴人可,稱之以貧賤人亦可;稱之以智慧人可,稱之以愚蠢人亦可;稱之以強項人可,稱之以柔弱人亦可;稱之以卞急人可,稱之以懶散人亦可。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農、學圃、學佛俱不成,任世人呼之為敗家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瞌睡漢,為死老魅而已……甲申以後,悠悠匆匆,既不能覓死,又不能聊生,白發婆娑,猶視息人世。恐一朝溘先朝露,與草木同腐,因思古人王無功、陶靖節、徐文長皆自作墓銘,餘亦效顰為之……雖然,第言吾之癖錯,則亦可傳也已。曾營生壙於項王裏之雞頭山,友人李研齋題其壙曰:‘嗚呼!有明著述鴻儒陶庵張長公之壙。’伯鸞高士,塚近要離,餘故有取於項裏也。明年,年躋七十,死與葬,其日月尚不可知,故不書。”《張子文秕》卷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