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序(1 / 1)

何滿子

張岱是一位很難以簡約的言詞為他定性的奇才,率性孤詣,獨來獨往,把他歸入明清之際的哪一派哪一類的文人群集都不恰當。他方麵極廣,當時文人所染指的領域幾乎無不涉足,而且都有較高的造詣。他最傾注心力的似乎是作史,自稱“《石匱》一書,筆四十餘載”(《琅文集·與李硯翁》)。今僅見《石匱書後集》,紀崇禎至南明史事,其聞見未能超過同時諸家的私史。其史識則不無偏執,魯迅曾就其《與李硯翁》一函中對東林黨人的論斷作過議論。張氏說:“夫東林自顧涇陽講學以來,以此名目,禍我國家者八九十年”,並列舉東林黨人中的敗類,激憤地說:“手刃此輩,置之湯鑊,出薪真不可不猛也!”魯迅以為雖然義正辭嚴,所舉的東林中群小的劣跡也是事實,“然而他的嚴責東林,是因為東林黨中也有小人,古今來無純一不雜的君子群,於是凡有黨社,必為自謂中立者所不滿,就大體而言,是好人多還是壞人多,他就置之不論了……苛求君子,寬縱小人,自以為明察秋毫,而實則反助小人張目。倘說:東林中雖亦有小人,然多數為君子,反東林者雖亦有正人,而大抵是小人。那麼,斤量就大不相同了。”(《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九》)他寫詩,今存於《琅文集》者尚有三百餘首,也恐尚未收全。但與同時詩人相比,那些節操上有瑕疵者如錢牧齋、吳梅村等可以不論;就是和吳嘉紀、陳子龍、屈翁山等相比,也不免遜色。不過他的詩能打破傳統詩的畦畛,對晚年窮瘁生活中的舂米、擔糞也有吟詠,苦澀中見放達,極見性情。方之今人,聶紺弩《三草》中詩庶幾也。

他也治經學,撰《明〈易〉》、《四書遇》等論著,對程朱理學批判諷嘲尤力;但總體言之,未能在李贄、三袁等人之外別樹旗幟。所可喜者是他善於從日常生理中的人情事理戳破道學的虛假窒人,用今日的話是頗具“內出血”效應。

張岱作品中最具生命力而能使他不朽的畢竟是《陶庵夢憶》、《西湖夢尋》等沁人心脾的散文。篇篇玲瓏剔透,繪風物,抒人情,談掌故,記民俗,評時尚,莫不委曲致致,筆筆皆妙。黃裳曾說:“宗子散文第一,《夢憶》《夢尋》,天下無與抗手。”(《來燕榭書跋·琅文集》)信然信然。

張岱散文藝術之所以具有特殊成就,是由於他開拓了明代後葉自徐渭、湯顯祖至公安、竟陵諸家所未有的境界,一個由仕宦角度接近生活到由市井角度接近生活的轉變。這個境界可以簡單地表述為:由士大夫抒發性靈的閑適轉型為平民感懷時世的憂患。這是由張岱的身世和他所遭逢的時勢決定的。張岱雖是世家子弟,曾祖張元忭是隆慶五年狀元,《明吏·儒林傳》有傳;祖父輩也還居官,但張岱本人從未入仕,他也無心於此。不像哪怕如徐渭,即使不做官,也在官府作幕友;至於湯顯祖,袁宏道兄弟,鍾惺、譚元春以及當時的諸多文壇人物,都是有功名目登仕版的。他們所交往的都是官場的士大夫,隻是風雅一點的仕宦人物而已。張岱則如他所自陳的,是紈絝公子,酷愛聲色犬馬,周旋於歌場舞榭,與優伶、歌妓、幫閑等市井人物交往,他文中所記的都是杭州、南京、揚州等地的遊冶景況。如果張岱不是一個有特殊稟賦的才人,就會花天酒地地沉淪為一個極無聊的人物;偏偏他又是“書蠧詩魔”、別有眼界的人,於是,這些生活就成了他觀察社會轉化為創作的資本,而這些生活經驗是和官場生涯大異其趣的,即帶有市井性和平民性,和封閉於官場士大夫之間的視角不同。

張岱生於1597年,明亡時四十七歲,明朝社會的大動亂,如東林閹黨之爭,滿族的侵邊,李自成、張獻忠等的暴動等促使明社覆亡的諸種事變都是他成年後所目擊,性格中人的張岱不能無動於中,他的以四十年之久治史作《石匱書》,便是他關注時世的證據。《陶庵夢憶》中記有他在魏忠賢敗後,他以戲劇行家的身分為優伶編排了多種反映與魏閹鬥爭的戲曲,也可證明他對時政的關懷。因此,明亡以後所作的《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等紀述前塵舊影之作,在追撫繁華往事之中,就含有無限的家國之痛,即使不著一字關涉憂傷悲憤者,歎《黍離》悲《麥秀》之情自在,與公安、竟陵諸家以抒性靈、捕妙趣為宗旨者迥異,這就造就了張岱散文藝術的厚重的曆史文化感,以及它的曆時性的生命力。

要究明這道理,便非呈示張岱的全生涯不可。何況張岱不僅是散文家,還有多方麵的業績,這些業績又和他的散文不可分離,使他蔚為一代文豪。胡益民的這本評傳便是全麵研究張岱的新成果。作者在命筆時曾與我有所接觸,預約我為之作序。可惜我對張岱缺少研究,隻是其散文的愛好者,不能多所闡發,隻能記往日讀張氏書的印象如上,不知能為胡兄認同否?

2002年4月初,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