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氏文集序〔熙寧元年〕
嗚呼!語稱君子知命。所謂命,其果可知乎?貴賤窮亨,用舍進退,得失成敗,其有幸有不幸,或當然而不然,而皆不知其所以然者,則推之於天日有命。夫君子所謂知命者,知此而已。蓋小人知在我,故常無所不為;君子知有命,故能無所屈。凡士之有材而不用於世,有善而不知於人,至於老死困窮而不悔者,皆推之有命,而不求苟合者也。
餘讀仲君之文,而想見其人也。君諱訥,字樸翁。其氣剛,其學古,其材敏。其為文抑揚感激,勁正豪邁,似其為人。少舉進士,官至尚書屯田員外郎而止。君生於有宋百年全盛之際,儒學文章之士得用之時,宜其馳騁上下,發揮其所畜,振耀於當世。而獨韜藏抑鬱、久伏而不顯者,蓋其不苟屈以合世,故世亦莫之知也,豈非知命之君子歟!餘謂君非徒知命而不苟屈,亦自負其所有者,謂雖抑於一時,必將申於後世而不可掩也。
君之既歿,富春孫莘老狀其行以告於史,臨川王介甫銘之石以藏諸幽,而餘又序其集以行於世。然則君之不苟屈於一時,而有待於後世者,其不在吾三人者邪。噫!餘雖老且病,而言不文,其可不勉!觀文殿學士、刑部尚書、知亳州廬陵歐陽修序。
江鄰幾文集序〔熙寧四年〕
餘竊不自揆,少習為銘章,因得論次當世賢士大夫功行。自明道、景祐以來,名卿钜公往往見於餘文矣。至於朋友故舊,平居握手言笑,意氣偉然,可謂一時之盛。而方從其遊,遽哭其死,遂銘其藏者,是可歎也。
蓋自尹師魯之亡,逮今二十五年之間,相繼而歿為之銘者至二十人,又有餘不及銘與雖銘而非交且舊者,皆不與焉。嗚呼,何其多也!不獨善人君子難得易失,而交遊零落如此,反顧身世死生盛衰之際,又可悲夫!而其間又有不幸罹憂患、觸網羅,至困厄流離以死,與夫仕宦連蹇、誌不獲申而歿,獨其文章尚見於世者,則又可哀也歟。然則雖其殘篇斷稿,猶為可惜,況其可以垂世而行遠也?故餘於聖俞、子美之歿,既已銘其壙,又類集其文而序之,其言尤感切而殷勤者,以此也。
陳留江君鄰幾,常與聖俞、子美遊,而又與聖俞同時以卒。餘既誌而銘之,後十有五年,來守淮西,又於其家得其文集而序之。
鄰幾,毅然仁厚君子也。雖知名於時,仕宦久而不進,晚而朝廷方將用之,未及而卒。其學問通博,文辭雅正深粹,而論議多所發明,詩尤清淡閑肆可喜。然其文已自行於世矣,固不待餘言以為輕重,而餘特區區於是者,蓋發於有感而雲然。熙寧四年三月日,六一居士序。
十三、上書
通進司上書〔康定元年〕
十二月二十四日,宣德郎、守太子中允、充館閣校勘臣歐陽修謹昧死再拜上書於皇帝闕下。臣伏見國家自元昊叛逆關西用兵以來,為國言事者眾矣。臣初竊為三策,以料賊情。
然臣迂儒,不識兵之大計,始猶遲疑,未敢自信。今兵興既久,賊形已露,如臣素料,頗不甚遠。故竊自謂有可以助萬一而塵聽覽者,謹條以聞。惟陛下仁聖,寬其狂妄之誅,幸甚!
夫關西弛備而民不見兵者,二三十年矣。
使賊萌亂之初,藏形隱計,卒然而來。當是時,吾之邊屯寡弱,城堡未完,民習久安而易驚,將非素選而敗怯。使其羊驅豕突,可以奮然而深入。然國威未挫,民力未疲,彼得城而居,不能久守,擄掠而去,可邀擊其歸。此下策也,故賊知而不為之。戎狄侵邊,自古為患。其攻城掠野,敗則走而勝則來,蓋其常事。此中策也,故賊兼而用之。若夫假僭名號,以威其眾,先擊吾之易取者一二以悅其心,然後訓養精銳為長久之謀。故其來也,雖勝而不前,不敗而自退,所以誘吾兵而勞之也。或擊吾東,或擊吾西,乍出乍入,所以使吾兵分備多而不得減息也。吾欲速攻,賊方新銳;坐而待戰,彼則不來。如此相持,不三四歲,吾兵已老,民力已疲,不幸又遇水旱之災,調斂不勝而盜賊群起,彼方奮其全銳擊吾困弊,可也。使吾不堪其困,忿而出攻,決於一戰,彼以逸而待吾勞,亦可也。
幸吾苦兵,計未知出,遂求通聘,以邀歲時之賂,度吾困急,不得不從,亦可也。是吾力一困,則賊謀無施而不可。此兵法所謂不戰而疲人兵者,上策也,而賊今方用之。今三十萬之兵食於西者二歲矣,又有十四五萬之鄉兵不耕而自食其民,自古未有四五十萬之兵連年仰食而國力不困者也。臣聞元昊之為賊,威能畏其下,恩能死其人。自初僭叛,書已上。逾年而不出,一出則鋒不可當,執劫蕃官,獲吾將帥,多禮而不殺。此其凶謀所畜,皆非倉卒者也。奈何彼能以上策而疲吾,吾不自知其已困;彼為久計以撓我,我無長策而製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