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歐陽修作品選(15)(1 / 3)

予友梅聖俞,少以蔭補為吏,累舉進士,輒抑於有司,困於州縣凡十餘年。年今五十,猶從辟書,為人之佐,鬱其所畜,不得奮見於事業。其家宛陵,幼習於詩,自為童子,出語已驚其長老。既長,學乎六經仁義之說。其為文章,簡古純粹,不求苟說於世,世之人徒知其詩而已。然時無賢愚,語詩者必求之聖俞。聖俞亦自以其不得誌者,樂於詩而發之。故其平生所作,於詩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薦於上者。昔王文康公嚐見而歎曰:“二百年無此作矣!”雖知之深,亦不果薦也。

若使其幸得用於朝廷,作為雅頌,以歌詠大宋之功德,薦之清廟,而追商、周、魯《頌》之作者,豈不偉歟!奈何使其老不得誌,而為窮者之詩,乃徒發於蟲魚物類、愁感歎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窮之久而將老也,可不惜哉!

聖俞詩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謝景初懼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陽至於吳興已來所作,次為十卷。予嚐嗜聖俞詩,而患不能盡得之,遽喜謝氏之能類次也,輒序而藏之。其後十五年,聖俞以疾卒於京師。餘既哭而銘之,因索於家,得其遺稿千餘篇,並舊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為一十五卷。嗚呼!吾於聖俞詩,論之詳矣,故不複雲。廬陵歐陽修序。

蘇氏文集序〔皇祐三年〕

予友蘇子美之亡後四年,始得其平生文章遺稿於太子太傅杜公之家,而集錄之以為十卷。子美,杜氏婿也,遂以其集歸之,而告於公曰:“斯文,金玉也,棄擲埋沒糞土,不能銷蝕。其見遺於一時,必有收而寶之於後世者。雖其埋沒而未出,其精氣光怪已能常自發見,而物亦不能掩也。故方其擯斥摧挫、流離窮厄之時,文章已自行於天下,雖其怨家仇人及嚐能出力而擠之死者,至其文章,則不能少毀而掩蔽之也。凡人之情忽近而貴遠,子美屈於今世猶若此,其申於後世宜如何也!公其可無恨。”

予嚐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致治幾乎三王之盛,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餘習。後百有餘年,韓、李之徒出,然後元和之文始得於古。唐衰兵亂,又百餘年而聖宋興,天下一定,晏然無事。又幾百年,而古文始盛於今。自古治時少而亂時多,幸時治矣,文章或不能純粹,或遲久而不相及,何其難之若是歟?豈非難得其人歟?苟一有其人,又幸而及出於治世,世其可不為之貴重而愛惜之歟?嗟吾子美,以一酒食之過,至廢為民而流落以死。此其可以歎息流涕,而為當世仁人君子之職位宜與國家樂育賢材者惜也。

子美之齒少於予。而予學古文反在其後。

天聖之間,予舉進士於有司,見時學者務以言語聲偶裂,號為時文,以相誇尚。而子美獨與其兄才翁及穆參軍伯長,作為古歌詩雜文,時人頗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顧也。其後天子患時文之弊,下詔書諷勉學者以近古,由是其風漸息,而學者稍趨於古焉。獨子美為於舉世不為之時,其始終自守,不牽世俗趨舍,可謂特立之士也。

子美官至大理評事、集賢校理而廢,後為湖州長史以卒,享年四十有一。其狀貌奇偉,望之昂然,而即之溫溫,久而愈可愛慕。

其材雖高,而人亦不甚嫉忌,其擊而去之者,意不在子美也。賴天子聰明仁聖,凡當時所指名而排斥,二三大臣而下,欲以子美為根而累之者,皆蒙保全,今並列於榮寵。雖與子美同時飲酒得罪之人,多一時之豪俊,亦被收采,進顯於朝廷。而子美獨不幸死矣,豈非其命也?悲夫!廬陵歐陽修序。

廖氏文集序〔嘉祐六年〕

自孔子沒而周衰,接乎戰國,秦遂焚書,六經於是中絕。漢興,蓋久而後出,其散亂磨滅,既失其傳,然後諸儒因得措其異說於其間,如《河圖》、《洛書》,怪妄之尤甚者。

餘嚐哀夫學者知守經以篤信,而不知偽說之亂經也,屢為說以黜之。而學者溺其久習之傳,反駭然非餘以一人之見,決千歲不可考之是非,欲奪眾人之所信,徒自守而世莫之從也。

餘以謂自孔子歿,至今二千歲之間,有一歐陽修者為是說矣。又二千歲,焉知無一人焉,與修同其說也?又二千歲,將複有一人焉。然則同者至於三,則後之人不待千歲而有也。同予說者既眾,則眾人之所溺者可勝而奪也。夫六經非一世之書,其將與天地無終極而存也,以無終極視數千歲,於其間頃刻爾。是則餘之有待於後者遠矣,非汲汲有求於今世也。

衡山廖倚,與餘遊三十年。已而出其兄之遺文百餘篇號《朱陵編》者,其論《洪範》,以為九疇聖人之法爾,非有龜書出洛之事也。餘乃知不待千歲,而有與餘同於今世者。始餘之待於後世也,冀有因餘言而同者爾,若者未嚐聞餘言,蓋其意有所合焉。然則舉今之世,固有不相求而同者矣,亦何待於數千歲乎!廖氏家衡山,世以能詩知名於湖南。而尤好古,能文章,其德行聞於鄉裏,一時賢士皆與之遊。以其不達而早死,故不顯於世。嗚呼!知所待者,必有時而獲;知所畜者,必有時而施。苟有誌焉,不必有求而後合。餘喜與不相求而兩得也,於是乎書。嘉祐六年四月十六日,翰林學士、尚書吏部郎中、知製誥、充史館修撰歐陽修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