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樂亭記〔慶曆六年〕
修既治滁之明年,夏,始飲滁水而甘。問諸滁人,得於州南百步之近。其上豐山聳然而特立,下則幽穀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顧而樂之。於是疏泉鑿石,辟地以為亭,而與滁人往遊於其間。
滁於五代幹戈之際,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嚐以周師破李景兵十五萬於清流山下,生擒其將皇甫暉、姚鳳於滁東門之外,遂以平滁。修嚐考其山川,按其圖記,升高以望清流之關,欲求暉、鳳就擒之所,而故老皆無在者,蓋天下之平久矣。自唐失其政,海內分裂,豪傑並起而爭,所在為敵國者,何可勝數!及宋受天命,聖人出而四海一。向之憑恃險阻,劃削消磨,百年之間,漠然徒見山山高而水清。欲問其事,而遺老盡矣。
今滁介於江、淮之間,舟車商賈、四方賓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見外事,而安於畎畝衣食,以樂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養生息,涵煦百年之深也。修之來此,樂其地僻而事簡,又愛其俗之安閑。既得斯泉於山穀之間,乃日與滁人仰而望山,俯而聽泉,掇幽芳而蔭喬木,風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時之景,無不可愛。又幸其民樂其歲物之豐成,而喜與予遊也。因為本其山川,道其風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豐年之樂者,幸生無事之時也。夫宣上恩德,以與民共樂,刺史之事也,遂書以名其亭焉。慶曆丙戌六月日,右正言、知製誥、知滁州軍州事歐陽修記。
醉翁亭記〔慶曆六年〕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裏,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釀泉也。
峰回路轉,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醉翁亭也。
作亭者誰?山之僧日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日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岩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清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
至於負者歌於途,行者休於樹,前者呼,後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遊也。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奕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蒼顏白發,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嗚聲上下,遊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遊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十二、序
帝王世次圖序
堯、舜、禹、湯、文、武,此六君子者可謂顯人矣。而後世猶失其傳者,豈非以其遠也哉?是故君子之學,不窮遠以為能,而闕其不知,慎所傳以惑世也。
方孔子時,周衰學廢,先王之道不明,而異端之說並起。孔子患之,乃修正《詩》、《書》、史記,以止紛亂之說,而欲其傳之信也。故略其遠而詳其近,於《書》斷自唐、虞以來,著其大事可以為世法者而已。至於三皇五帝君臣世次皆未嚐道者,以其世遠而慎所不知也。
孔子既歿,異端之說複興,周室亦益衰亂。接乎戰國,秦遂焚書,先王之道中絕。漢興久之,《詩》、《書》稍出而不完。當王道中絕之際,奇書異說方充斥而盛行,其言往往反自托於孔子之徒,以取信於時。學者既不備見《詩》、《書》之詳,而習傳盛行之異說,世無聖人以為質,而不自知其取舍真偽。至有博學好奇之士,務多聞以為勝者,於是盡集諸說,而論次初無所擇,而惟恐遺之也,如司馬遷之《史記》是矣。
出孔子之學,上述前世,止於堯、舜,著其大略,而不道其前。遷遠出孔子之後,而乃上述黃帝以來,又詳悉其世次,其不量力而務勝,宜其失之多也。遷所作《本紀》,出於《大戴禮》、《世本》諸書,今依其說,圖而考之。堯、舜,夏、商、周,皆同出於黃帝。堯之崩也,下傳其四世孫舜,舜之崩也,複上傳其四世祖禹,而舜、禹皆壽百歲。稷、契於高辛為子,乃同父異母之兄弟,今以其世次而下之,湯與王季同世。湯下傳十六世而為紂,王季下傳一世而為文王,二世而為武王。是文王以十五世祖臣事十五世孫紂,而武王以十四世祖伐十四世孫而代之王,何其繆哉!
嗚呼!堯、舜、禹、湯、文、武之道,百王之取法也。其盛德大業見於行事,而後世所欲知者,孔子皆已論著之矣。其久遠難明之事後世不必知,不知不害為君子者,孔子皆不道也。夫孔子所以為聖人者,其智知所取舍,皆如此。
後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