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上下求索路漫漫(2 / 3)

那段曆史已過去了數百年,一手資料相當稀缺,而且由於一部分格魯吉亞西部的土地從那時起就已經成為土耳其的一部分,因而有一些資料是用古代土耳其語記載的。土耳其語是瑪娜娜在本碩期間就已經熟練掌握的,但古代土耳其語和現代土耳其語有著巨大的差別,拚寫方法、發音、語法都截然不同,各種複雜的變化讓很多人望而生畏。

瑪娜娜想到了她大學時期認識的一位老師蒂薩娜·阿布拉澤。蒂薩娜是一位古代土耳其語專家,1956年從第比利斯國立大學東方學係畢業後,就去了國家曆史博物館手跡稿分部工作。1958年這個分部升級為曆史手稿國家研究中心,同時也是一個獨立的教育機構,這裏是古代土耳其語的教學基地。蒂薩娜一直在該中心工作,一麵承擔科研工作,一麵教授學生古代土耳其語。

瑪娜娜找到蒂薩娜說明來意。40多歲的蒂薩娜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她很早以前就喜歡這個勤奮聰明的學生,一直希望她能進入古代土耳其語的研究領域。由於古代土耳其語的學習研究難度太大,這個具有重要曆史研究價值的學術領域已經越來越冷門了。

在曆史手稿國家研究中心學習的一年多時間裏,瑪娜娜經曆的是脫胎換骨的鳳凰涅槃。

這個中心設在一棟規模不大的老建築裏,外表看起來毫不起眼,裏麵卻收藏了大量珍貴的曆史資料,從5世紀到20世紀的各個領域的手跡稿都能在這裏找到。據統計,這裏麵一共有4萬多件手跡原稿,涉及阿拉伯語、烏茲別克斯坦語、古希臘語、阿塞拜疆語等諸多語言種類,其中最多的還是奧斯曼帝國的語言,即古代土耳其語。

15-20世紀,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是橫跨亞歐非三大洲的強大伊斯蘭帝國。由於地理位置處在東西文明交彙之處,所以一度掌握了東西文明陸路交流長達六個世紀之久,而地中海也被其完全掌控。在奧斯曼帝國存在期間,多次實行的伊斯蘭化及現代化改革更使東西文明的界線日趨模糊。

為了將這些珍貴的古代土耳其語一手資料研究透徹,瑪娜娜成了位於一樓西側的曆史手稿國家研究中心的常客。

這個收藏室不算太大,從厚重的鋼鐵大門進入,眼前是十幾個高聳至頂的木製書架,上麵擺滿了各種曆史手跡稿。有的是厚厚的書籍,有的隻是零散的紙片,但同樣都呈現出昏暗泛黃的顏色。

由於格魯吉亞是一個宗教國家,東正教、基督教、伊斯蘭教、猶太教在曆史上都曾占據一席之地,並對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展起到重要作用。因而留存下來的手跡稿中與宗教相關的內容占據了相當大的一部分,尤其是不同版本的《聖經》更是其中的代表。有1000多年以前以牛皮製成的《聖經》,厚實堅硬;有數百年前中世紀教會流傳下來的用金箔包裹的《聖經》,奢華無比……每一本《聖經》的封麵上都有用瑪瑙美玉做成的十字架。

瑪娜娜每周至少去曆史手稿國家研究中心兩次。或在收藏室的曆史手跡稿中流連忘返,或聽蒂薩娜為她講授古代土耳其語,更多的時候,則是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查找到需要的資料,然後放到透明的專用袋裏,拿到二樓蒂薩娜的辦公室進行仔細鑽研。

這個辦公室極小,麵積不足10平方米。一側牆壁並排放著兩個滿滿當當的書架,另一側倚牆放著兩套桌椅,中間剩餘的過道隻有側身才能通過。牆壁上掛滿了古代奧斯曼帝國和格魯吉亞的地圖。瑪娜娜伏在靠窗的桌案上一會兒對著泛黃的曆史手跡稿凝神靜思,一會兒搬來厚重的工具書查找資料,一會兒筆耕不輟似有所得……這小小的辦公室儼然成了獨立於外界的封閉空間。蒂薩娜安靜地坐在另一張桌椅旁做自己的學術研究,偶爾抬頭看一眼心無旁騖的瑪娜娜。

史料中記載的史實是否可信?留存至今的遺址能傳達出什麼信息?被土耳其侵占了的原來屬於格魯吉亞的西部的土地,數百年來經曆了怎樣的文化融合?瑪娜娜在將所有能搜集到的史料鑽研完畢之後,開始了漫長的實地印證。她隻身去了那片土地,對當地農民做了大量的詳細采訪,查閱了當地的圖書館。她又去了俄羅斯和亞美尼亞,考察同一時期的相鄰國家尤其是高加索國家的曆史。每次考察回來她都會寫出翔實豐富的報告,厚厚的一摞又一摞,裏麵有古代土耳其語、現代土耳其語、古代亞美尼亞語、現代亞美尼亞語、俄語、德語、英語……每一份都是最珍貴最原始的一手資料,很多內容從未有人涉獵過。

當窗外的爬山虎綠了又黃、黃了又綠之後,桌案邊如雕塑一般的嬌小的瑪娜娜終於伸直腰背,做了一個長長的深呼吸。桌上放的是她嘔心瀝血完成的副博士論文:《13-15世紀西格魯吉亞的農民》。

論文交到導師瑪瑞婭手中。在瑪娜娜寫作的過程中,就經常與導師進行深入的探討,況且瑪瑞婭對瑪娜娜的學術水平早就十分欣賞,她一直相信瑪娜娜會寫出高質量的論文。但當她第一次完整地仔細翻閱這篇嘔心之作時,還是被震驚了。

以瑪瑞婭數十年的深厚學術積澱,一眼就看到了這篇論文非同一般的學術價值:這篇論文與以往所有的曆史研究方法都不同,可以說為格魯吉亞的曆史研究開辟了嶄新的書寫方式與研究方向。以前格魯吉亞曆史研究領域的學者們,習慣於從本國發展的角度去思考問題。瑪娜娜卻從周邊國家與格魯吉亞的互動關係,以及周邊國家對格魯吉亞的不同時期的評價等角度去探討格魯吉亞曆史發展的道路。在副博士階段,就有這樣開闊的學術視野與前所未有的思考方式,實屬不易。

盡管畢業論文寫得很成功,得到了導師的高度評價,但精益求精的瑪娜娜還是繼續對每一個細節進行仔細推敲,幾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她聯係了學校為她安排的三位答辯委員會委員,請他們提出批評意見。其中的寇耐利·阿若哈米亞是瑪娜娜的校友,當時在祖格迪迪博物館工作,瑪娜娜的論文內容正是他的研究方向之一。寇耐利對瑪娜娜的論文非常感興趣,距離答辯還有半年時間,兩人就開始了頻繁的電話溝通。在他的幫助下,瑪娜娜對論文涉及的手跡稿的來源、真實性等問題,重新做了更為細致的梳理與考證。

瑪娜娜的畢業論文答辯如料想中的那樣順利。但與尋常的畢業論文答辯會不同的是,答辯委員會的委員們不再是以居高臨下的態度進行提問考核,而更像是一個小型學術研討會。有專家對論文讚不絕口,也有專家提出各種反對意見,並與瑪娜娜進行學術論辯。他們都把這個坐在對麵的隻有25歲的年輕女子當作學術新秀,與之進行平等的交流對話和探討爭論。

畢業後瑪娜娜的副博士論文直接出版了,這是極為少見的情況,更是一種莫大的榮譽,因為絕大多數副博士論文的學術水準都達不到出版的要求。

當初為了給更多優秀的年輕人提供深造機會,瑪瑞婭就曾想方設法讓學校破格增加招收名額,更不用說現在的瑪娜娜已然成長為優秀的學術研究人才了。在瑪瑞婭的堅決挽留下,瑪娜娜留在了母校任教。

1979年,瑪娜娜從一個學生轉變成了教師。

三、一身數職齊頭進

瑪娜娜是一個特別簡單純粹而又原則性極強的人:既然要下棋,那就一定要拿出真正的水平來,而不是輸贏無所謂;既然要學習,所有的相關知識就一定要完全掌握,而非淺嚐輒止不求甚解;既然要當老師,當然要讓自己的學生把該學的知識全部掌握!

瑪娜娜的課堂教學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快:語速快,思維更快。瑪娜娜平時講話語速就很快,上課時依然這樣。語速很快,卻沒有半句廢話,傳達的信息量自然極大。更可怕的是她的邏輯思維轉換敏捷,如果有學生上課時開小差,哪怕隻有一會兒,也會跟不上她的教學進度,難以將斷了的知識鏈條完美地銜接起來。於是學生們上她的課隻能沒有任何選擇地聚精會神,不敢有絲毫分心,經常到了下課時,無意中晃晃腦袋,才意識到怎麼這麼累,原來一節課竟然學了那麼多知識。

瑪娜娜會給學生留大量的課後作業,以半強迫的方式讓他們汲取更多知識。“瑪娜娜是一個很嚴格的老師,要求特別高。所有的科目裏,她教的課作業總是最多。為了完成她布置的作業,我們不得不把課餘時間都用來待在圖書館裏查資料。我每次都很認真地完成作業,但是她從來不會表揚我,因為在她看來,既然你是學生,這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她的本科學生塔瑪拉·卡瑞澤在回憶瑪娜娜的文章中這樣寫道。

實際上她很少批評學生,但是學生們對她又敬又怕,因為學生都知道她是一個要求嚴格的人,如果自己沒有盡全力去做,到她跟前不必等她開口,自己就會心虛膽怯。但是與敬畏相比,瑪娜娜精深廣博的學識、橫溢無雙的才華、無可比擬的勤奮更是贏得了學生們由衷的欽敬和愛戴。

瑪娜娜陸續負責過多門曆史專業課,如“格魯吉亞曆史”、“土耳其曆史”等。這些課程對於她來講本是輕而易舉,因為在她的本科、碩士和副博士的學習過程全都進行過深入研究。但是她為了讓學生更易於接受,每次上課前都會利用大量的時間備課,除了知識性內容的準備,更注重將思考的邏輯和方法清晰地展現出來。她再三向學生強調:在大學階段,絕對不能忽視思維方式的學習,要學會用正確的方式和方法思考問題,尋找到最適合的角度,進行屬於自己的思考,一定要避免鸚鵡學舌、人雲亦雲。

因材施教是瑪娜娜教學的另一大特點。她很明白每一個學生都有著不同的特點和天分,隻有區別對待才能最大限度地發掘學生的潛力。塔瑪拉大三那一年開始上瑪娜娜開設的專業課“格魯吉亞曆史”。作為優等生,她很快就認識到瑪娜娜對她的要求比對其他同學要高很多。除了要完成正常布置的作業,瑪娜娜還經常指導她寫學術論文。塔瑪拉還記得,有一次瑪娜娜讓她寫一篇“關於奧斯曼地主形式在格魯吉亞的發展狀況”的論文,這個題目雖與課程有關,但遠遠超出了本科課本上的內容。為了完成這份作業,塔瑪拉去圖書館搜集了很多關於奧斯曼帝國曆史的專業書籍,其中還包括一本出版於1889的珍貴古籍。“我到現在還記得那本古籍的作者是德米徹·巴克拉澤。這次經曆對我來說非常難忘,我第一次真正學會了怎樣獨立進行科學研究。也是從那一次開始,我對學術研究有了興趣,並決定以此作為我的職業選擇。”

塔瑪拉在寫畢業論文的時候,雖然指導教師並不是瑪娜娜,但是瑪娜娜還是熱情地幫助她尋找相關的參考資料,並提出了很多中肯的意見和建議。塔瑪拉對這位老師感激不已,曾問她:“您這麼幫助我,我該怎麼報答您呢?”瑪娜娜的回答簡潔明了:“你對別人好,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

塔瑪拉如願以償地走上了學術研究的道路,畢業後留在了第比利斯國立大學任教,與瑪娜娜從師生變成同事,又從同事變成親密的朋友。她用瑪娜娜的方法去教授學生,也將瑪娜娜對她的善意傳遞給更多的人。

隨著瑪娜娜在第比利斯國立大學任教時間的增加,她的教學能力和學術水平得到了師生們的一致讚揚,於是她被推薦兼任行政管理崗位,從係裏到院裏然後再到學校的管理層。

瑪娜娜的性格簡單直接、耿介爽朗,對任何事情都一絲不苟。這樣的性格令人敬重,但在複雜的環境中卻難免碰壁。何況,當時的瑪娜娜不過是30歲左右的女子,沒有在社會上經過足夠的曆練,而且她一直生活在單純的學術世界裏,幾乎從未接觸過生活的複雜麵。她的純潔美好第一次受到了別有用心之人的非議和詆毀。

那是20世紀80年代,瑪娜娜擔任第比利斯國立大學的招生辦主任。當時的格魯吉亞作為蘇聯的加盟國,教育製度完全遵循蘇聯的統一模式,沒有全國統一的高考,而是由各個學校自主招生。各個高校的招生辦對於考生而言,有著生殺予奪的決定權。因此經常有學校的同事找到瑪娜娜,或暗示或明說,“這個學生要給高分,他是親戚朋友家的孩子”,或是“一定要錄取這個學生,他為學校交了很多讚助費”……

事實上,在那個年代,並非隻有高校如此,蘇聯解體前,整個社會都已深深陷進了貪汙腐敗的泥潭。早有曆史學家一陣見血地指出,嚴重的貪汙腐敗才是引發東歐劇變的深層次根源。而作為加盟國的格魯吉亞,在那個時代也是如此。

瑪娜娜作為格魯吉亞最優秀大學的招生辦主任,可謂站在了教育界貪汙腐敗的最前沿,但以她的耿介心性又怎能容忍濺在自己身上的汙泥濁水。對於所有來托關係走後門的同事也好領導也罷,瑪娜娜一律回絕,並與他們展開激烈爭論。不論是在學校的公開會議上,還是在私下的同事交流中,瑪娜娜都不遺餘力地抨擊各種腐敗現象。她一再強調:大學是為國家和民族的未來發展培養優秀人才的地方,如果連孕育未來希望的象牙塔也不再純淨,而是被貪汙腐敗所籠罩,優秀的人才隻是因為貧窮或沒有關係就無法進入,那麼這個國家和民族就沒有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