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八月初七日,我們要進場考試了。我背了考籃、書籍、文具、食糧、燒飯的鍋爐和油布,已竭盡了生平的氣力,若不是大哥代我領試卷,我便會在人叢中擠死。一進考棚,三魂嚇掉了二魂半,每條十多丈長的號筒,都有幾十或上百個號舍,號舍的大小仿佛現時警察的崗棚,然而要低得多,長個子站在裏麵是要低頭彎腰的,這就是那時科舉出身的大老以嚐過“矮屋”滋味自豪的“矮屋”。矮屋的三麵七齊八不齊的磚牆,當然裏外都不曾用石灰泥過,裏麵蜘蛛網和灰塵是滿滿的,好容易打掃幹淨,坐進去拿一塊板安放在麵前,就算是寫字台,睡起覺來,不用說就得坐在那裏睡。一條號筒內,總有一兩間空號,便是這一號筒的公共廁所,考場的特別名詞叫作“屎號”。考過頭場,如果沒有冤鬼纏身,不曾在考卷上寫出自己缺德的事,或用墨盒潑汙了試卷,被貼出來,二場進去,如果不幸座號編在“屎號”,三天飽嚐異味,還要被人家議論是幹了虧心事的果報。那一年南京的天氣,到了八月中旬還是奇熱,大家都把帶來的油布掛起遮住太陽光,號門都緊對著高牆,中間是隻能容一個半人來往的一條長巷,上麵露著一線天,大家掛上油布之後,連這一線天也一線不露了,空氣簡直不通,每人都在對麵牆上掛起燒飯的鍋爐,大家燒起飯來,再加上赤日當空,那條長巷便成了火巷,煮飯做菜,我一竅不通,三場九天,總是吃那半生不熟或者爛熟或煨成的掛麵。有一件事給我的印象最深。考頭場時,看見一位徐州的大胖子,一條大辮子盤在頭頂上,全身一絲不掛,腳踏一雙破鞋,手裏捧著試卷,在如火的長巷中走來走去,走著走著,上下大小腦袋左右搖晃著,拖長著怪聲念他那得意的文章,念到最得意處,用力把大腿一拍,翹起大拇指叫道:“好!今科必中!”
這位“今科必中”的先生,使我看呆了一兩個鍾頭。在這一兩個鍾頭當中,我並非盡看他,乃是由他聯想到所有考生的怪現狀;由那些怪現狀聯想到這班動物得了誌,國家和人民要如何遭殃;因此又聯想到所謂掄才大典,簡直是隔幾年把這班猴子、狗熊搬出來開一次動物展覽會;因此又聯想到國家一切製度,恐怕都有如此這般的毛病;因此最後感覺到梁啟超那班人們在《時務報》上說的話是有些道理呀!這便是我由選學妖孽轉變到康、梁派之最大動機。一兩個鍾頭的冥想,決定了我個人往後十幾年的行動。我此次鄉試,本來很勉強,不料其結果卻對於我意外有益!
白石老人自述(節選) 齊白石
齊白石(1864-1957),漢族,湖南湘潭人,20世紀十大畫家之一,世界文化名人。是我國20世紀著名畫家和書法篆刻家。曾任北京國立藝專教授、中央美術學院名譽教授、北京畫院名譽院長、中國美術家協會主席等職。曾被授予“中國人民藝術家”的稱號,榮獲世界和平理事會1955年度國際和平金獎。代表作品有《花卉草蟲十二開冊頁》、《白石草衣金石刻畫》等。2011年5月22日,他的最大尺幅作品《鬆柏高立圖?篆書四言聯》被拍出4.255億元人民幣的天價。
齊白石光緒四年(戊寅?一八七八),我十六歲。祖母因為大器作木匠,非但要用很大力氣,有時還要爬高上房,怕我幹不了。母親也顧慮到,萬一手藝沒曾學成,先弄出了一身的病來。她們跟父親商量,想叫我換一行別的手藝,照顧我的身體,能夠輕鬆點的才好。我把願意去學小器作的意思,說了出來,他們都認為可以,就由父親打聽得有位雕花木匠,名叫周之美的,要領個徒弟。這是好機會,托人去說,一說就成功了。我辭了齊師傅。到周師傅那邊去學手藝。
這位周師傅,住在周家洞,離我們家,也不太遠,那年他三十八歲。他的雕花手藝,在白石鋪一帶,是很出名的,他用平刀法,雕刻人物,尤其是他的絕技。我跟著他學,他肯耐心地教。說也奇怪,我們師徒二人,真是有緣,處得非常之好。我很佩服他的本領,又喜歡這門手藝,學得很有興味。他說我聰明,肯用心鑽研,覺得我這個徒弟,比任何人都可愛。他是沒有兒子,簡直的把我當作親生兒子一樣的看待。他又常常對人說:“我這個徒弟,學成了手藝,一定是我們這一行的能手,我做了一輩子的工,將來麵子上沾著些光彩,就靠在他的身上啦!”人家聽了他的話,都說周師傅名下有個有出息的好徒弟,後來我出師後,人家都很看得起,這是我師傅提拔我的一番好意,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