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先生自況(3)(3 / 3)

光緒五年(己卯?一八七九),我十七歲。六年(庚辰?一八八○),我十八歲。七年(辛巳?一八八一),我十九歲。照我們小器作的行規,學徒期是三年零一節,我因為在學徒期中,生了一場大病,耽誤了不少日子,所以到十九歲的下半年,才滿期出師。我生這場大病,是在十七歲那年的秋天,病得非常危險,又吐過幾口血,隻剩得一口氣了。祖母和我父親,急得沒了主意直打轉。我母親恰巧生了我五弟純雋,號叫佑五,正在產期,也急得東西都咽不下口。我妻陳春君,嘴裏不好意思說,背地裏淌了不少的眼淚。後來請到了一位姓張的大夫,一劑“以寒伏火”的藥,吃了下去,立刻就見了效,連服幾劑調理的藥,病就好了。病好之後,仍到周師傅處學手藝,經過一段較長時間,學會了師傅的平刀法,又琢磨著改進了圓刀法,師傅看我手藝學得很不錯,許我出師了。出師是一樁喜事,家裏的人都很高興,祖母跟我父親母親商量好,揀了一個好日子,請了幾桌客,我和陳春君“圓房”了,從此,我和她才是正式的夫妻。那年我是十九歲,春君是二十歲。

我出師後,仍是跟著周師傅出外做活。雕花工是計件論工的,必須完成了這一件,才能去做那一件。周師傅的好手藝,白石鋪附近一百來裏的範圍內,是沒有人不知道的,因此,我的名字,也跟著他,人人都知道了。人家都稱我“芝木匠”,當著麵,客氣些,叫我“芝師傅”。我因家裏光景不好,掙到的錢,一個都不敢用掉,完工回了家,就全部交給我母親。母親常常笑著說:“阿芝能掙錢了,錢雖不多,總比空手好得多。”

那時,我們師徒常去的地方,是陳家壟胡家和竹衝黎家。胡黎兩姓,都是有錢的財主人家,他們家裏有了婚嫁的事情,男家做床櫥,女家做妝奩,件數做得很多,都是由我們師徒去做的。有時師傅不去,就由我一人單獨去了,還有我的本家齊伯常的家裏,我也是常去的。伯常名叫敦元,是湘潭的一位紳士,我到他家,總在他們稻穀倉前做活,和伯常的兒子公甫相識。論歲數,公甫比我小得多,可是我們很談得來,成了知己朋友。後來我給他畫了一張秋薑館填詞圖,題了三首詩,其中一首道:“稻粱倉外見君小,草莽聲中並我衰。放下斧斤做知己,前身應作蠹魚來。”就是記的這件事。

那時雕花匠所雕的花樣,差不多都是千篇一律。祖師傳下來的一種花籃形式,更是陳陳相因,人家看得很熟。雕的人物,也無非是些麒麟送子、狀元及第等一類東西。我以為這些老一套的玩藝兒,雕來雕去,雕個沒完。終究人要看得膩煩的。我就想法換個樣子,在花籃上麵,加些葡萄石榴桃梅李杏等果子,或牡丹芍藥梅蘭竹菊等花木。人物從繡像小說的插圖裏,勾摹出來,都是些曆史故事。還搬用平日常畫的飛禽走獸,草木蟲魚,加些布景,構成圖稿。我運用腦子裏所想得到的,造出許多新的花樣,雕成之後,果然人都誇獎說好。我高興極了,益發地大膽創造起來。

那時,我剛出師不久,跟著師傅東跑西轉,倒也一天沒有閑過。隻因年紀還輕,名聲不大,掙的錢也就不會太多。家裏的光景,比較頭二年,略為好些,但因曆年積疊的虧空,短時間還彌補不上,仍顯得很不寬裕。我妻陳春君一麵在家料理家務,一麵又在屋邊空地,親手種了許多蔬菜,天天提了木桶,到井邊汲水。有時肚子餓得難受,沒有東西可吃,就喝點水,算是搪搪饑腸。娘家來人問她:“生活得怎樣?”她總是說:“很好!”不肯露出絲毫窮相。她真是一個挺得起脊梁顧得住麵子的人!可是我們家的實情,瞞不過隔壁的鄰居們,有一個慣於挑撥是非的鄰居女人,曾對春君說過:“何必在此吃辛吃苦,憑你這樣一個人,還找不到有錢的丈夫!”春君笑著說:“有錢的人,會要有夫之婦?我隻知命該如此,你也不必為我妄想!”春君就是這樣甘熬窮受苦,沒有一點怨言的。

光緒八年(壬午?一八八二),我二十歲。仍是肩上背了個木箱,箱裏裝著雕花匠應用的全套工具,跟著師傅,出去做活。在一個主顧家中,無意間見到一部乾隆年間翻刻的《芥子園畫譜》,五彩套印,初二三集,可惜中間短了一本。雖是殘缺不全,但從第一筆畫起,直到畫成全幅,逐步指說,非常切合實用。我仔細看了一遍,才覺著我以前畫的東西,實在要不得,畫人物,不是頭大了,就是腳長了,畫花草,不是花肥了,就是葉瘦了,較起真來,似乎都有點小毛病,有了這部畫譜,好像是撿到了一件寶貝,就想從頭學起,臨它個幾十遍。轉念又想:書是別人的,不能久借不還,買新的,湘潭沒處買,長沙也許有,價碼可不知道,怕有也買不起。隻有先借到手,用早年勾影電公像的方法,先勾影下來,再仔細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