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光緒二十三年七月罷,我不得不初次離開母親,初次出門到南京鄉試了。同行的人們是大哥,大哥的先生,大哥的同學和先生的幾位弟兄,大家都決計坐輪船去,因為輪船比民船快得多。那時到南京鄉試的人,很多願意坐民船,這並非保存國粹,而是因為坐民船可以發一筆財,船頭上扯起一條寫著“奉旨江南鄉試”幾個大字的黃布旗,一路上的關卡,雖然明明知道船上裝滿了私貨,也不敢前來查問,比現在日本人走私或者還威風凜凜。我們一批人,居然不想發這筆橫材,可算得是正人君子了!
我們這一批正人君子,除我以外,都到過南京鄉試的,隻有我初次出門,一到南京,看見儀鳳門那樣高大的城門,真是鄉下佬上街,大開眼界,往日以為可以驕傲的省城——周圍九裏十三步的安慶城,此時在我的腦中陡然變成一個山城小市了。我坐在驢子背上,一路幻想著,南京城內的房屋街市不知如何繁華美麗,又幻想著上海的城門更不知如何的高大,因為曾聽人說上海比南京還要熱鬧多少倍。進城一看,使我失望了,城北幾條大街道之平闊,誠然比起安慶來在天上,然而房屋卻和安慶一樣的矮小破爛,城北一帶的荒涼,也和安慶是弟兄,南京所有的特色,隻是一個“大”。可是房屋雖然破爛,好像人血堆起來的洋房還沒有;城廂內外唯一的交通工具,隻有小驢子,跑起路來,驢子頭間一串鈴鐺的丁零當啷聲,和四個小蹄子的得得聲相應和著,坐在驢背上的人,似乎都有點詩意……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南京人的麵容,還算是自由的,快活的,至少,人見著人,還不會相互疑心對方是扒手,或是暗探;這難道是物質文明和革命的罪惡嗎?不是,絕對不是,這是別有原因的。
我們這一批正人君子,到南京的頭一夜,是睡在一家熟人屋裏的樓板上,第二天一早起來,留下三個人看守行李,其餘都出去分途找寓處。留下的三個人,第一個是大哥的先生,他是我們這一批正人君子的最高領袖,當然不便禦駕親征,失去尊嚴;第二個是我大哥,因為他不善言辭;我這小小人自然更不勝任,就是留下看守行李的第三個。午後寓處找著了,立刻搬過去,一進屋,找房子的幾個正人君子,全大睜著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異口同聲地說:“這屋子又貴又壞,真上當!”我聽了真莫名其妙,他們剛才親自看好的房子,怎麼忽然覺得上了當呢?過了三四天,在他們和同寓中別的考生談話中間,才發現了上當的緣故。原來在我們之先搬來的幾位正人君子,來找房子的時候,大家也明明看見房東家裏有一位花枝招展的大姐兒,坐在窗口做針線,等到一搬進來,那位仙女便化作一陣清風不知何處去了。後來聽說這種美人計,乃是南京房東招攬考先生的慣技,上當的並不止我們這幾位正人君子,那些臨時請來的仙女,有的是親眷,有的是土娼。考先生上當的固然很多,房東上當也不是沒有。如果他們家中真有年輕的婦女;如果他們不小心把鹹魚、臘肉掛在廚房裏或屋簷下,此時也會不翼而飛;好在考先生都有“讀書人”這張體麵的護符,奸淫竊盜的罪名,房東哪敢加在他們身上!他們到商店裏買東西,有機會也要順帶一點藏在袖子裏,店家就是看見了也不敢聲張,因為他們開口便說:“我們是奉著皇帝聖旨來鄉試的,你們誣辱我們做賊,便是誣辱了皇帝!”天高皇帝遠,他們這幾句大話,未必真能嚇倒商人,商人所最怕的還是他們人多,一句話得罪了他們,他們倒要動野蠻,他們一和人打架,路過的考先生,無論認識不認識,都會上前動手幫助,商人知道他們上前幫著打架還不是真正目的,在人多手多的混亂中,商人的損失可就更大了,就是鬧到官衙,對於人多勢大的考先生,官也沒辦法。南京每逢鄉試,臨時增加一萬多人,平均一人用五十元,市麵上有五十萬元的進賬,臨時商店遍城南到處都有,特別是狀元境一帶,商人們隻要能夠賺錢,受點氣也就算不了什麼。這班文武雙全的考先生,惟有到釣魚巷嫖妓時,卻不動野蠻,隻口口聲聲自稱寒士,商請妓家減價而已,他們此時或者以為必須這樣,才不失讀書人的斯文氣派!
我們寓處的房子,誠然又壞又貴,我跟著他們上當,這還是小事,使我最難受的要算是解大手的問題,現在回想起來還有點頭痛。屋裏沒有茅廁,男人們又沒有用慣馬桶,大門外路旁空地,便是解大小手的處所,我記得那時南京稍微偏僻一點的地方,差不多每個人家大門外兩旁空地上,都有一堆一堆的小小金字塔,不僅我們的寓處是如此。不但我的大哥,就是我們那位老夫子,本來是個道學先生,開口孔、孟,閉口程、朱,這位博學的老夫子,不但讀過幾本宋儒的語錄,並且還知道什麼“男女有別”、“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教,他也是天天那樣在路旁空地上解大手,有時婦女在路上走過,隻好當作沒看見。同寓的有幾個荒唐鬼,在高聲朗誦那禮義、廉恥、正心、修身的八股文章之餘暇,時到前門探望,遠遠發現有年輕的婦女姍姍而來,他便扯下褲子蹲下去解大手,好像急於獻寶似的,雖然他並無大手可解。我總是挨到天黑才敢出去解大手,因此有時踏了一腳屎回來,已經氣悶,還要受別人的笑罵,罵我假正經,為什麼白天不去解手,如今踏了一腳屎回來,弄得一屋子的臭氣!“假正經”這句話,罵得我也許對,也許不對,我那時不但已解人事,而且自己戕賊得很厲害,如果有機會和女人睡覺,大約不會推辭,可是像那樣冒冒失失的對一個陌生的女子當街獻寶,我總認為是太無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