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吳興華(2)(3 / 3)

吳興華對我父親的愛護,通過另一件事也可看到。那時張東蓀是燕大的哲學教授,他找父親做一些中譯英的工作,但不滿父親的英文寫作style(風格),便找吳興華去改。根據吳寫給父親的“密函”所述,張東蓀理想的style是“每句必過一行”,大凡簡單的句子,都要用“which”把兩句聯為一句。張把不滿之處全用鉛筆標出,並加上評語如“連起來”“去掉頭一半”“太中國味”之類。他有時還自己動手改父親的譯文,吳興華發現他的英文錯誤百出,便又替他再大改一遍,還對張明言,照這種改法肯定會比父親的原文更差,但張竟然說“不要緊”。後來吳興華改了四十頁,忍無可忍,用橡皮擦子把所有“太中國味”的評語擦掉,不加修改便交還給張東蓀,結果張也沒有發現。

很巧合,錢鍾書也做過類似的事。話說楊絳譯了一部英文小冊子,給傅雷看,傅雷給了她很多修改意見,她回家告訴錢鍾書,錢叫她不用改,原封不動地給傅雷再看一次,第二次再看時,傅雷便很滿意了。

我父親、吳興華和錢鍾書是很要好的朋友,但性情愛好都各有不同,例如我父親很喜歡《紅樓夢》和簡·奧斯汀,吳興華則不太欣賞,說“明知是好書,卻不喜歡”,這大概就跟性格有關。除了一天到晚都是這首詩或那首詩,他們還有什麼共同興趣呢?我想,答案就是偵探小說。父親說吳興華讀它們讀得愛不釋手,而錢鍾書在牛津時,也是一天看一部Agatha Christie(阿加莎·克裏斯蒂,著名偵探小說家)來消遣解悶,我父親當然也喜歡看。我不禁想到,也許他們做學問的方法都跟他們喜愛推理找凶手有關,像探究一首詩的出處、某個意象在不同語境的運用、作者的創作意圖等等,不是跟破案很相似嗎?

抗戰那幾年,父親在上海做生意、搞戲劇,認識了很多新朋友,又辦一些座談會,廣東人所謂“八足咁多爪”(同時做著很多不同的事),靜下心來讀書作詩的時間自然少了。在北京的朋友像吳興華、張芝聯等都很擔心,怕父親長此下去會浪費自己的才華。傅雷曾說父親是dilettante,所謂“周身刀,無張利”,這也是很多朋友所憂慮的。

吳興華曾說自己跟父親“情好過於朋友”,看見他如此“自暴自棄”,便立即寫信勸他。這封信很直率,也處處流露著關心:“我希望你能把持住自己,而珍惜自己所實實在在有的、你自己所知道有的、別人也相信有的、稀有的才能。並不一定要讀多少書,你讀的既已不少,而是時時使自己保持著清潔的心。你現在對我們談起劇壇、交易所,總是急急地解釋說你目前隻是以之消遣度日,可是時期已經夠久長的了,在自己未醒過來之前,準已經變為地地道道的劇人、交易人了。至於你說想自己在文學方麵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才能,更是假得使我們寒心。你哪點比不上芝聯,比不上我?”

但父親始終要為生活奔波,不可能讓時光倒流,回到燕大讀書時那種無憂無慮的日子了。

那個年代生活過得很苦,吳興華究竟是如何在亂世自處,怎樣保持“清潔的心”呢?父親對他的鼓勵當然很重要,吳興華曾寫道:“信收到了,你鼓勵的盛情我永遠不會忘記的。我現在覺得自己仿佛是個蜘蛛,隻懸在幾根友情上,你就是其中最堅韌的。”

另外也因為他自己天生好學,有封信這樣寫:“我在幼年,時時想成為一個man of action(重視實踐的人)並不下於任何人,便是現在我鑽研經史子書時,也是想做一點有用之學,而不願像從前那樣傾注全力於詞章。清人曾說過,士人隻要能學些薄技糊口而自養其廉恥之心就夠了,餘時正好銳意向學,不必奔走於權門以求上進。我現在最苦的是沒有同心的朋友互相策勵,不要說幾日不見就覺鄙心頓生的以友兼師的人物,便是可以共談為學之道的人都沒有-芝聯平日太忙,讀書又是得晨夕相研討的事。有時禁不住自己也心灰意懶起來,想還不如移轉精神幹點別的。我之所以迄今未改者,並不是因為環境之怎樣對我有利,事實上要不是實在無法破除自己嗜書如命的積習的話,環境供給我的打擊已足夠使一個比我忍耐性強十倍的人另謀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