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信是關於什麼的呢?最多的是談詩,講讀書心得,也討論人生、友誼,有時更會批評別人。這時候吳興華的措詞很尖銳,跟錢鍾書差不多,但吳偶爾也會很坦白地批評自己,我覺得他的自省能力比錢鍾書要高。總之,這些信的內容是很豐富的,吳興華顯露出來的才學不下於錢鍾書,但他不會七國語言連珠炮發那麼張揚,我反而覺得他的信比較深刻和耐看,讓我想起裏爾克《給青年詩人的十封信》或《濟慈書信集》那類的信-這兩部也是我父親的藏書。
看吳興華的信,你很難想象他原來身逢亂世,生活朝不保夕。日本人來了,一家九口擠在會館,他依然若無其事地跟我父親討論梅花詩。這件事我父親在《更上一層樓》中也有提及:他1942年曾寫信給吳興華,問他對宋人梅花詩的看法,當時在淪陷區沒有書可以參考,吳興華卻憑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在回信中把唐、宋、明、清的梅花詩逐一征引,如數家珍,更對詩句優劣品評得頭頭是道。他這封信究竟怎麼寫的呢?今天來看,我覺得吳興華的評論跟耶魯文評大師Harold Bloom(哈羅德·布魯姆)所謂“影響的焦慮”有相通之處,他旁征博引不是為了炫耀,而是用實例來說明自己的論點,在這兒應該把它整段抄下來給大家看看。
當時隻有二十一歲的吳興華在信中說:“我很高興你表示出對宋詩的欣賞。我個人對這一時期的‘熱狂’已是過去了,自然我對蘇、黃的敬佩還是沒有改變的。不過而今我可以不自誇的說,能把中國上下數千年的詩同時在腦中列出,而在那樣做時我就看出宋詩的正確地位與它特有的限製。我個人的意思是你引的兩個例子並不是宣揚宋詩優點最好的代表,尤其是蕭德藻那兩行詩(指”湘妃危立凍蛟背,海月冷掛珊瑚枝“),稱之曰工巧則可,必說是勝過林逋,也未必然。詠梅的好句中國詩中屈指難數,恐怕沒有多少人在提到時會想到蕭德藻的傑句。東坡道:‘江邊萬樹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萬裏春隨逐客歸,十年花送佳人老。’4高啟道:‘微雲淡月迷千樹,流水空山見一枝。’張問陶道:‘美人遺世應如此,明月前身未可知。’唐人詩:‘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這些是放眼大處的話,而蕭之兩句相形之下隻有一negative (否定意義上的)價值,i.e(換言之),我們欣賞他之能避開熟路,而錘出些新的意象,但設想以上那些名句都不存在,人人見了蕭的兩句恐怕都要笑歪鼻頭的。”
可見,吳興華除了通曉多門外語,國學造詣也很不簡單。我父親說過,他抗戰時隨張爾田讀經,跟鄧之誠讀史,但最熟的始終是詩,燕京大學和國立北京圖書館所藏的詩集、詩話全部過目。他很喜歡清代詩人,認為他們的成就不在前代詩人之下,尤其喜歡舒位、黃仲則和王曇。當時他打算為清代被埋沒的詩人作論文翻案,可惜因時局不穩,最終也未能成事。
關於舒位和黃仲則,雖然吳興華沒有寫成那篇翻案文章,但他曾經在信中跟我父親大談自己的看法:“黃景仁(仲則)因為有點Baudelairian(波德萊爾式)的頹廢氣,所以近年曾大受一般花天酒地的文人的崇拜,但他真好的、足追比李白的詩卻沒有人去念。舒位的《瓶水齋詩集》,這是我崇拜得五體投地的,你看了若不拍案叫絕,我準負全責。這兩人尤其值得注意,因為在情感上、形式上都有點覺出舊詩拘束的傾向,故此才把它推向最妙、最細,也就是最後的可能去。”
另一封信他又寫道:“舒位集你買到我高興極了。他的五古應以《讀論語詩》為冠冕,雖說是出自袁枚、趙翼,但其中最妙的如‘武王曰人十’替女子辯護等篇又遠出前人之上,其題材何嚐非散文?詠嶽廟中鐵人(卷十四),因而想及木人、泥人、石人,他兒子改名仲舒而念及史上一切名舒的人。而在這些詩裏他的優點偏是自然,永不露出東拉西扯的窘態,仿佛每觸一題,他的emotional field(情感領域),借用Murray5的名詞,就是這些曆史的火花。其七律更不必說,他的屬對足稱全清第一,如詠陶潛道:‘五株柳樹羲皇上,一水桃花魏晉前。’人人心中都知道,但他是第一個湊成這對聯的人。”
吳興華的最後一句評語,令我想起在錢鍾書《談藝錄》中也有近似的說法,就是說好詩都能道出別人的心中事,令人看著看著,好像是自己記得那些詩句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