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吳興華(1)(1 / 3)

博聞強記的天才

關於吳興華,我父親其實從未向我提起過。2005年年底,我收到友人馮睎乾的電郵,他說我父親是吳興華的至交,問我家中是否藏有吳興華的遺稿,這時我才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之後我便留意有關吳興華的一切。到了2007年,李安的電影《色,戒》上映,我當時正整理張愛玲的信件,竟意外發現了六十二封吳興華寫給我父親的信。

吳興華自小便非常聰明,因成績出眾而連續跳級,十六歲即考入燕京大學,同年在《新詩》上發表《森林的沉默》,一鳴驚人。我父親在《林以亮詩話》中常常引用他的新詩。夏誌清在《追念錢鍾書先生》一文中曾引述我父親的信:“陳寅恪、錢鍾書、吳興華代表三代兼通中西的大儒,先後逝世,從此後繼無人,錢、吳二人如在美國,成就豈可限量?”後來讀到王世襄也這樣評論:“如果吳興華活著,他會是一個錢鍾書式的人物。”

吳興華生於1921年,浙江杭州人,比我父親小兩歲。他父親是醫生,家中兄弟姊妹共有九人。他在北京崇德中學讀書時,認識了同校的孫道臨,孫道臨後來也成為了我父親的好友。

我父親跟吳興華大概在1939年認識,當時吳興華在燕京大學西語係念書,我父親則從上海回到燕大就讀。由於誌趣相投,他們很快便成為好友,父親也認識了吳的室友孫道臨。吳興華在家中排行老三,故朋友也昵稱他為“吳三”。在燕大讀書時,他和我父親合編《燕京文學》,翻譯、發表了大量英國浪漫主義詩歌。1940至1941年,他們又向上海的《西洋文學》供稿,吳興華更相當前衛地介紹並節譯了喬伊斯的《芬尼根的守靈夜》(這部奇書的中譯本到2012年才問世)。吳興華因此認識了當時的雜誌主編張芝聯。我父親和張芝聯早在1935年已相識,當時他們是燕大同窗,後來又一起參加一二·九愛國運動,一起借讀武漢大學和上海光華大學。之後我父親獨自回到北平,張則留在光華讀至畢業。多年後,張芝聯成為了法國史專家,也倡導了中國的人權研究。

到了1941年秋,張芝聯回到燕大研究院攻讀曆史。他、吳興華和我父親在東門外趙家胡同合租了一所四合院,我父親和吳興華住西廂房,張芝聯和妻子郭蕊則住北廂房,彼此切磋學問。但這種快活日子僅維持了三個月,然後便發生了珍珠港事件,改寫了這幾個人的命運。

他們讀書的情況是怎樣的呢?父親曾自歎跟吳興華切磋學問,像虯髯客遇上李世民,怎樣追也望塵莫及。幾年後吳興華給我父親寫信說,當時大家嗜詩如命,一起“玩命念英國文學恨不得要賽過英國人”。到80年代,我父親寫信給張芝聯、郭蕊回憶往事,大談吳興華的才學和性情,信裏內容很多都被張、郭采用到紀念吳興華的文章內,已收錄到2005年出版的《吳興華詩文集》。從父親的這些信中,我發現吳興華在大學時已很神。

我父親認為即使沒測過吳興華的IQ,也可肯定他是天才。先說外語能力,他不但精通英語,且法、德、意等歐洲語言皆一學就會,成績全班第一,聽說讀寫都沒有問題。後來還能閱讀拉丁文和古希臘文。他外語學得快,除了有照相機般的記性外,也跟耳朵靈敏有關。一次,有位美國教授在黑板上抄了一首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他一看便立即指出某行的“ed”應是“d”,因為“ed”有輕音,那行就寫成十一個音,多了一音,一查果然,可見他對詩歌節奏是多麼敏感。據我父親回憶,吳興華還有一心三用的能力:他往往一邊打橋牌,一邊看書,同時和其他人談笑風生,而每一件事都能做得非常流暢,令旁人嘖嘖稱奇。他看書也是一目十行。有次他到學校圖書館,規則是每人限借三本,他卻一口氣借了十本,當然不批準,於是他就坐在那裏東翻西弄,過不了三個小時,便把十本書的重點都記在腦中,然後把書歸還,施施然出去打橋牌了。

當然,最傳奇的還是他的記憶力。他房間裏常放著幾本舊詩選集,如《唐詩別裁集》《清詩別裁集》等,故意引人打賭,如果隨手翻出一首詩,你念出一句而他不能把詩題、作者和上下句說出來的,他便輸兩毛錢,否則對方便要用兩毛錢買花生請他吃。他從未輸過,後來大家知道,都不敢再賭了。一次,有位叫汪玉岑的詩人嘲笑吳興華隻懂埋首故紙堆中,吳之後便對我父親說:“如果Hello,Mr Wang能舉出一位名詩人、一首名詩而我未曾看過的,我可以從此不談詩。”那“Hello,Mr Wang”就是我父親和吳興華戲稱汪玉岑的外號。這令我想起錢鍾書和我父親也經常在私下裏以諢號稱人,例如卞之琳便呼為“魚目詩人”,葉維廉是“花豈潔”等。1944年,吳興華寫信跟我父親說,不論是英、法、德、意哪一種語言,隻要是好詩,別人一提起,他便能立即說出它形式上的細節、內容的好壞,否則他便回家再念十年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