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吳興華(1)(3 / 3)

關於錢鍾書、吳興華的文學因緣,大概還有一件事可以講講。那是1985年,吳興華已去世了近二十年。當時我父親寫信給錢鍾書說:“亡友吳興華在華北淪陷時自修舊詩,昔年曾抄錄其戲作舊詩四首,根本未經人指點,亦從未向人提過,今錄上以博一粲。”其一是這樣的:

哀樂相尋劇可憐,故都喬木又風煙。

銅仙去國三千歲,錦瑟留人五十弦。

北裏笙歌猶昨日,西台披發憶當年。

蓬萊弱水今清淺,輸與麻姑一愴然。

我查過吳興華的信,這四首詩是1947年寫的,從來沒有發表,除此之外,也沒有再見過他寫的舊詩了。看過他舊詩的人應該絕少,除了父親,就隻有張芝聯、郭蕊等幾位好友,還有一個比較特別的人,就是著名的數理邏輯學家兼電子計算器專家吳允曾。他們在40年代中期相識,吳允曾也精通德文,曾寫德語情詩,也許正是這樣,兩人便非常投契。吳允曾記性極強,他很喜歡吳興華那些格律精嚴的舊詩,往往一看便能背誦。

錢鍾書對吳詩又有何評價呢?他在給我父親的回信中說:“與兄交近四十年,不知兄作舊詩如此工妙,自愧有眼無珠,不識才人多能,亦克善藏若虛,真人不露相,故使弟不盲於心而盲於目耳。今日作舊詩者,亦有美才,而多不在行,往往‘吃力’,‘舉止生澀’;餘君英時、周君策縱之作,非無佳句,每苦無舉重若輕,‘麵不紅,氣不喘’之寫意自在。尊作對仗聲律無不圓妥,而蘊藉風流,與古為新,蓋作手而兼行家矣。欣喜讚歎,望多為之。”原來錢鍾書誤把詩作當成是我父親的,評價雖然不錯,但是否隻是客套話則很難說了。我不懂舊詩,也無從判斷。

談文論藝

1941年吳興華畢業,留在燕大任教,本來前途一片光明,校方還打算保送他出國留學,但年底珍珠港事件爆發,日軍封鎖燕大,他隻好轉行當翻譯謀生。

在1985年寫給張芝聯、郭蕊的信中,我父親談到珍珠港事件發生前的願景。那時他和吳興華在燕大當助教,一心要在學界發展:“學校方麵內定在我教書兩年之後,送我去Berkeley(伯克利)深造,謝迪克的理想是西語係應有以中國教師的核心,將來以Lucy趙(趙蘿蕤)、我、興華三人為成員。如果沒有珍珠港事變,說不定我仍然會走上這條路。如果從碩士讀起,三四年下來,英文至少可以弄通。無奈日本人一偷襲美國,興華同我二人的命運就此重寫。”

1941年12月7日後,燕大被日軍占領,師生解散,大家便各奔前程。我父親留在上海,吳興華則與眾多兄弟姊妹擠在會館的小屋裏,終日讀書作詩,生活非常艱苦。

淪陷期間,吳興華的兩個妹妹先後病逝,對他打擊甚大,同時因為生活清苦,營養不良,結果患上了肺結核,之後再也出國無望。那時為了生計,他曾經和德國神父合編德華字典,又為中德學會編譯了中德對照的《黎爾克詩選》(黎爾克,今譯裏爾克)。1947年,吳興華把這部詩選寄給我父親,附信說:“我自己隻有這冊,希望你別丟了。”但不知道多少年後,這書給人借去,竟真的遺失了。父親想從別處弄一個影印本來,聞說哈佛有一冊,便設法去借,但對方回複因為紙張脆薄,無法影印,結果也沒有辦法借到。據我所知,吳興華有二十七首裏爾克譯詩已收入臧棣編的《裏爾克詩選》(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可惜2005年出版的《吳興華詩文集》卻漏收了。

北平淪陷,工作不穩,反而令吳興華更迷上讀書寫詩,而他跟我父親的通信也是這時期最頻繁的。現在我家裏有他六十二封信,三封是英文,其餘的是中文,中文用白話。所有信都用墨水筆寫,他曾說沒有墨水筆便一切寫作翻譯皆無法進行。通信自1940年開始,直到1952年,即他十九至三十一歲的時期,多數由北京寄往上海,1949年後我們南下,信便寄來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