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吳興華(1)(2 / 3)

關於吳興華的博聞強記,例子當然數不勝數,我不妨再舉一事。在燕大西語係讀書時,包貴思教授(Grace Boynton)開現代詩課,用葉芝(W.B.Yeats)編的《牛津現代英詩選》為課本。大考時選出十節詩,要學生猜出作者並陳述理由,可這十節詩並沒有在課本內。吳興華不但能猜出作者,還能說出詩名和上下文,因為他全都看過,且過目不忘。他有一篇學期論文,題目是《評論現代詩選各選本之得失》,為了寫得滴水不漏,他遍讀了清華、北京國立圖書館和我父親所藏的各種選本,然後在論文中逐一論列,內容竟超過包貴思所知。照這類軼事來看,我父親認為他是另一個錢鍾書,的確不是沒有理由的。

當吳興華遇上錢鍾書

錢鍾書和吳興華二人有沒有交往呢?1942年,我父親在上海認識了錢鍾書,錢比他大九歲。那時吳興華在北平淪陷區,經常跟我父親通信。在1942年4月8日的一封信上,吳興華第一次提及錢鍾書,他隻寫了一句:“錢鍾書現在幹嗎?”我沒有父親回複他的那封信,但可猜到他一定是去信時提及錢鍾書,所以吳才有此一問。我想,吳興華跟錢鍾書最早的交往,應該也是我父親做中介的。到了1943年10月22日,吳興華在信中這樣寫:“前幾天我又翻了一遍錢鍾書先生的雜感集,裏麵哪管多細小的題目都是援引浩博,論斷警辟,使我不勝欽佩。可惜我此時局促在北方,不能踵門求教,請你若見到他時,代我轉致傾慕之意。近來我總沒心念英文,也找不到一個有點腦筋的談談英美文學,此地大部分號稱主修英文的人,等畢業了,關於整個世界文學的知識,還趕不上我們大一的時代。”

單看這一小段文字,已可見吳興華的傲氣,對自己的學識十分自負,同時也看到中年錢鍾書在那個文化小圈子中的地位。最耐人尋味的是信中提到“雜感集”,錢鍾書根本沒有一本書叫“雜感集”,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我猜那就是《談藝錄》的初稿。《談藝錄》在1942年寫就,其後不斷修訂,直到1948年才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錢鍾書在序後附識:“書既脫稿,偶供友好借觀。”可知吳興華在1943年看的“雜感集”,大概就是流傳於朋友間的《談藝錄》手稿了,而“雜感集”也許就是《談藝錄》最初期的書題。由此已可看到,吳興華這疊書信實在很有文學史價值,希望將來能有機會出版吧。

1985年,孫道臨來香港,我父親跟他聊起吳興華,說吳曾和錢先生對談古詩源流,博學如錢先生亦不禁歎服。幾年前,吳興華的妻子謝蔚英接受訪問時說:“錢鍾書先生的《談藝錄》出版,興華提了一些意見,都被錢先生接受。”

錢鍾書是否真的接受年青小輩的批評呢?友人馮睎乾給我看過一本他多年前買來的盜版《談藝錄》,由香港鴻光書店印行,是上海40年代舊版的影印本。友人發現這舊版中,錢鍾書的序後多了一條民國三十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附記,隻有兩行,第一句是:“此書刊行,向君覺明、吳君興華皆直諒多聞,為訂勘舛訛數處。”該是40年代末第二次印刷時加上去的。但我翻查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的各種《談藝錄》新版,整則附記都消失了,很奇怪。我懷疑到了80年代,連錢鍾書自己也沒有這版本,所以後來的修訂版都漏了這則附記。

錢鍾書、吳興華真正見麵相交,可能始於1952年。當時亞太地區和平會議在北京舉行,錢鍾書主持英譯漢的翻譯組,吳興華、張芝聯也參與了口譯和審稿工作。錢鍾書很愛才,我父親說他和吳興華對談古詩源流,大概就是這時。他們的關係應該很好,因為據謝蔚英回憶,吳興華在1966年去世,她與錢鍾書、楊絳夫婦為鄰,楊絳多次問她生活有否困難,還設法幫她。當時她的大女兒吳同十多歲,沒有工作,楊絳便借口要找人抄《堂吉訶德》譯稿,讓吳同幫著抄,每次也付給數倍的稿酬。翻譯家李文俊曾說過一件軼事:在幹校時,一個年輕人向錢鍾書請教一個英語問題,錢先生看了一下,便說:“這種問題還來問我,你去問謝蔚英就行了。”李文俊又說:“謝蔚英在文學所圖書室管理外文書刊,錢鍾書乘借還書常去她那裏閑聊打趣,博美人一粲。這也算是苦中作樂了。”為什麼李文俊說她是美人呢?吳興華在1951年寫信給我父親時曾提及當時還是他女朋友的謝蔚英,說她是“燕京校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