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閑談王子嬰次爐(1)(1 / 2)

五月三十日星期五

趕寫一個稿子,好些天沒去張府,下午去了,室內多了兩把椅子,張先生說來了兩個客人,剛走。問是誰,說了名字,我認識。保姆過來將椅子搬走,沏上茶。桌上有《兒郎偉》詩稿。

韓:又有改動?

張:沒有,剛才來的客人,說起這首詩,翻出來讓他們看了改動的地方。老王(客人中的一個)說像我這樣的人,不該說“閉門補課學文化”,該說閉門謝客做學問。

韓:這老兄還是不懂詩,做學問就沒這個味兒了,還是“學文化”好。我看這首詩裏,就這句最好,最有意味。

張:噢,你這麼認為?

韓:這是自嘲,有複歸於本初的意思,說來可笑,有深意存焉。人都要學文化。這些年,還有前多少年,都是叫人學思想的。實際上,文化最重要,有了文化也就有了思想,有思想而沒文化,這個思想也就難說是思想了。學文化最大的好處,不在於知道什麼是對的,而在於知道什麼是不對的。沒文化的人,什麼時候都覺得自己是對的。趙樹理的小說裏,寫過一個叫“常有理”的人物,就是沒文化的典型。

張:我倒沒想這麼多。老王大輩子當記者,考慮問題直杠些。哎,我問你,你是作家,寫文章的,學者和記者也都寫文章,作家跟他們有什麼不同。

韓:這真問住了我,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是不是可以這麼說,文章的流向不同。學者記者的文章是往上流的,可稱為上流文章,作家的文章是往下流的,寫的是普通人的事,也是讓普通人看的,可稱為下流文章。這隻是流向不同,沒有高低優劣的差異。寫下流文章而能達到高的境界,就是上流作家;寫下流文章又是低境界,隻能說是下流作家了。

張:妙!你算什麼流的作家?

韓:我是三流作家,能上流,能下流,還能橫流——江河橫流。這是說笑話,不過我說我是三流作家可不是笑話。九幾年過年,我大門上貼的對聯就是:“一級職稱三流作家,四口之家六人在望。”那時兒女還沒成家,盼著來年他們都找下對象,讓我能看到六口之家的影子。那時說三流作家,說的是一二三的三。今天受你的啟發說了這番話,往後再說自己是三流作家,就有了新的解釋。什麼時候刻一方閑章,就刻上這四個字。

有個事差點忘了,那天你說的那首詩,就是“典卻青衫供早廚”起句的那首,回去我寫了篇小文章掛在博客上,引用了這首詩,說是聽你說的,你忘了作者是誰。有人見了回帖說,是元代中書左丞呂仲實的詩,收在他的《輟耕錄》一書中,詩題為《閑居詩》。還給改了一個字,說第三句“瓶中有醋堪澆菜”裏,澆字應為和字。後來我在網上查看,豐子愷先生也喜歡這首詩,抗戰期間在桂林,曾以後兩句為題,一口氣畫了八幅畫,有的送了人,有的自己留下。

張:這首詩是年輕時記住的,什麼書上早就忘了。意境好,句子平實,默念上幾遍就記住了。最重要的是,不悲觀,相信將來會過上好日子。記得三年困難時期,家裏日子難過,雨湖夫人急得都哭了,我就給她念這首詩。這詩越念到後頭,感情越高昂——“嚴霜烈日皆經過,次第春風到草廬”,等於說,挨也挨著了,輪也輪到了,會有好日子過的!

韓:是好詩,我也是念上兩遍就記住了。能讓人一讀就喜歡,念上兩三遍就記住的準是好詩。

張:這首詩不光是說家居艱難,砥礪氣節,做學問也要有這種精神,耐得清貧,耐得寂寞。

韓:清貧好耐,難耐的是寂寞。一個學校出來的,在學校說不定不如你,幾年天氣,人家就躥紅了,你還在那黃卷青燈,老牛破車地走著,能不著急嗎?

張:這就看你的自信力如何,自持力如何了。通常有了自信力,也就有了自持力了。做學問還有一條,要多跟外界接觸,好處是開闊眼界,多方比照,全麵認識自己,不光是認識自己的不足,還能認識到自己的足。

韓:這得要自己有真本事,沒真本事越比越氣餒。

張:沒真本事的人不敢跟人比,要比也是往下比,不敢往上比。往下,那不叫比,叫往下出溜。

韓:在這上頭,哪個人對你啟發最大,印象最深?

張:叫我想想。郭寶鈞這個人你曉得嗎?

韓:有一段時間,我愛看傅斯年和史語所的書,對這個人有些印象。參加過殷墟發掘,當時好像負責與地方上的聯絡協調,後來正式進了史語所,成了考古專家。他沒有去台灣?